宋淇·《论大观园》
大观园的所在


  无论从作品的体裁和性质,从作者的用意,或是从读者的反应上来说,《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尽管有少数红学家念念不忘《红楼梦》是自传的说法,用尽方法从曹雪芹谱中去找寻和《红楼梦》相同的人物和情节,以证明《红楼梦》为自传,可是《红楼梦》是小说这一事实始终没有动摇。   

  从某一个角度来说,一切文学作品都含有自传的成分,因为作者无法将自我从其作品中完全剔除。而小说因为有情节、有人物,更容易染上自传的色彩。狄更斯的《块肉余生述》、海明威的《战地春梦》、毛姆的《人性枷锁》(这是通常的译法,不太妥当,乔志高建议译为:《人生而立》,颇新颖可喜。)都是自传性较浓的小说,但并无损于它们所给予读者的小说趣味和满足。对《红楼梦》,也应作如是观。   

  我们当然不能拿西洋小说现成的范畴:“写实主义”或“自然主义”来形容《红楼梦》,因为《红楼梦》的出现比西洋的正规小说为早,而且脱胎于一个迥不相同的传统。可是我们不能否认《红楼梦》属于西洋文学中fiction 的范围,所谓fiction, 指出于想象虚构的创作,相对于指历史、传记、报告文学等nonfiction而言。   

  大家都承认,曹雪芹是个集大成者,在《红楼梦》中就可以看到传统中国文化和小说的精华,可是同时他又是个创新者,与以前的小说不同日而语。严格说来,《红楼梦》的创造性远重于传统性。《红楼梦》当然受《西厢记》《水浒》《金瓶梅》的影响,毋庸讳言,但它是一部计划周详的大小说,其刻意经营、布局、剪裁、针线、呼应,用心之深,远非中国其他说部可比。贝多芬也是集大成者,可是还有海登、莫扎尔特作前驱,不象《红楼梦》那样独步古今。   

  读《红楼梦》时,我们必须记住:它是一个大作家的创作。根据这一基本观念,我们可以接下去说:大观园是这部创作中人物活动的背景和地点。《红楼梦》几乎遵守了亚里士多德的三一律:人物、时间、地点都集中浓缩于某一个时空中间。毫无疑问地,作者利用大观园来迁就他创造的企图,包括他的理想,并衬托主要人物的性格,配合故事主线和主题的发展,而不是用大观园来记录作者曾见到过的园林。   

  曹雪芹对人生和艺术看得极透彻,在一切重要的问题上都有他独到和与众不同的见解,绝不人云亦云。这一点可以从下面回中看出来:

(一)对男人、女人的看法----第二回   
(二)绘画的理论----第四十二回   
(三)写诗和欣赏诗的理论----第四十八回   
(四)对说部、才子佳人小说的看法----第五十四回   
(五)对理财、如何整顿大观园的理论----第五十六回   
(六)园艺布置的理论----第十七、十八回,借贾政命宝玉题额大加发挥   

  园艺学到了明清时,已有相当久的传统,更进一步发扬光大而传入欧洲大陆,连欧陆各国都深受中国的影响,认为中国在这方面的成就无可比拟。曹雪芹在这一方面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和看法,与众不同,所以说他把一个现成的园林搬上纸去实有违他的本性。不论大观园在曹雪芹笔下,如何生动,如何精雕细琢,终究是空中楼阁,纸上园林。曹雪芹非但做到古为今用,还做到了人为我用,利用他所见到的,回忆中的、听来的、书本上看来的,再加上他的想象,揉和在一起,描绘成洋洋大观的园林。根据《红楼梦》的性质,曹雪芹的创作方式,曹雪芹的性格,我们可以说作者不会,也不可能迁就任何现成的园子来做大观园的模型。   

  例如,第四十九回有这么一段:     

  “宝玉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阵寒香指鼻。回头一看,却是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说:      

  “但栊翠庵却有梅林,……至于梅林却从来未见,只听见人说某旗下亲贵有一枝梅花,是种在地下的,交冬时须搭篷保护。他自己很以为名贵,名之‘燕梅’。这可见北京不会有成林的红梅的存在。”

  周汝昌在《红楼梦新证》中就反驳这说法:     

  “然雪芹原文但云十数株梅,不但未云‘成林’,亦并未言定非盆中所植。纷纷疑辩,何其多事!”

  俞平伯说大观园不一定在北方,周汝昌则坚持在北方,梅花成为争论要点之一。这就同拿《红楼梦》看成曹雪芹自传一样的拘泥不化,等于是在刻舟求剑。曹雪芹在栊翠庵中种了梅花,主要的目的用梅花来衬托妙玉的性格,甚至可以说用梅花来象征妙玉都无不可。至于梅花应在南方或北方,根本不在他考虑之中。尤其中国诗词中有这么许多咏梅的名句,可以引起读者的联想。曹雪芹还进一步在第五十回大家联句咏雪之余,让宝玉到栊翠庵去采红梅,邢岫烟、李纹、薛宝琴各写一首“赋得红梅花”,而最后罚宝玉写一首:     

  酒未开樽句未裁 寻香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 为乞孀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 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 衣上犹沾佛院苔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一联使妙玉的性格和身份跃然纸上。我们不妨想象一下,栊栊庵如果没有梅花,非但妙玉的性格大打折扣,因为她究竟是女尼,与众隔绝,不能直接描写,而这一回亦将大为失色。   

  根据同样理由,林黛玉的潇湘馆的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李纨的稻香村;薛宝钗的蘅芜院;探春的秋爽斋;宝玉的怡红院;不论是外面的庭园布置、花草,室内装置,在配合这几位主角的性格,衬托得他们更形凸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很难想象薛宝钗和探春这种千金小姐,住所那样朴素,那样近乎文人隐士所居,而贾宝玉的怡红院却那么华丽,那么象女人的“绣房”,可是读者仍自然而然给引入到这些人物的生活环境中去,这表示作者创造的成功,使读者惝怳迷离,仿佛自己也生活在环境之中,而增加其真实感!我们不能说因为作者描写得真实、生动,而就此说他必有所本。   

  那么大观园在什么地方?《红楼梦》第三十九回在称呼“平儿为姑娘”一句下,有一长段脂评:     

  “按此书中若干人说话语气及动用器物饮食诸类,皆东西南北互相兼用……”

  这段评语很有意思,也可以用在大观园上,不过我们还可以加深一层说:大观园不在北方,不在南方,因不止在南,不止在北,不止兼南兼北,不止亦南亦北,而存在于曹雪芹的方寸之间!

宋淇《论大观园》第一部分,原载香港《明报》第81期,197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