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对封建社会具有广阔批判意义的文学杰作。

　　在这部作品里，封建社会阶级压迫所造成的许多社会现象，它的形形色色以及一切隐微曲折之处，得到了非常真实、深刻而又生动多样的反映。曹雪芹以一个天才作家所特有的力量，艺术地向我们剖视了封建社会末期的种种腐朽黑暗，以及它那无往而不遇的悲沉的时代色调。同时，作者还把我们的目光引向生活中进步的、美好的一面，非常感人地指出各种反封建主义的事物，正在和黑暗势力抗争；通过他们被迫害、被摧残的过程，《红楼梦》又对封建社会提出有力的控诉和批判。

　　曹雪芹对那一黑暗世界的主人----封建贵族统治阶级发出了彻底失望的声音。他通过以贾府为代表的史家、王家、薛家这四大封建家族的衰亡过程，从多方面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本质及其必然走向没落的命运。


穷奢极侈和残酷剥削

　　《红楼梦》中所着力描写的贾府，正象它所寄生的那个行将走向衰落的封建社会一样，是一个在外表上闪耀着金光玉色，但在骨子里却日见枯蝎的封建贵族大家庭。

　　在这个贵族家庭里，少数主子统治着数百个奴仆。这些奴仆们每天所忙碌的可说只是为了一件事----如何满足封建主子那种极端豪华的享乐生活。穷奢极侈，成为这个糜烂的贵族家庭最先令人触目的特征。那些名目繁多的美器珍玩，填满了这个家庭的每一个角落，真是“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①。而在日常饮食方面，也是百般考究，无一不是经过精工烹调出来的美味珍馐，花样之多，不胜例举。而耗费之大，尤其惊人；单是普通吃一顿螃蟹，所化的钱就够“庄稼人过一年了”。

　　日常生活尚且如此态意挥霍，至于逢到婚丧喜庆，那奢华糜费的程度就更加惊人了。贾府的长房宁国府为孙媳妇秦可卿办丧事，单是一口“墙木”棺材，就“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而为了在“丧礼上风光些”，又化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买通内监为贾蓉（秦可卿的丈夫）捐了个“御前侍卫龙禁卫”的官衔。送殡时，大小轿车，各色执事，陈设百耍，竟“浩浩荡荡，一带摆了三四里远”，有如“压地银山一般”。

　　再看，荣国府的贵妃元春归省，还要奢靡铺张。为了庆祝这场“隆恩大典”，贾府特地修建一座“省亲别墅”，找了许多老管事、清客以及各行匠工来筹画设计，大兴土木地“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直到建成一座“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的大观园。当园子建成后，那些楼台山石的“搜神夺巧”，竟使贾政等人走进去“都迷了路”。后来，元妃看了也点头叹道：“太奢华过实了。”

　　封建统治阶级这样的奢靡无度，是建筑在甚么基础上呢？《红楼梦》艺术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原来，维持这种豪华生活的浩大开支，主要是依靠残酷的阶级剥削。这个贵族家庭每年向农民榨取着惊人的大量地租。这种情形，曾生动地表现在书中第五十三回“乌进孝缴租”那一段描写中。那是一个先遭雨涝、后又碰到雹灾的坏年成；然而就在那一年，黑山庄的农民向这个封建贵族地主所缴纳的各种东西依然有四五十种之多。除常米一千石外，还有为奢侈生活所需要的熊掌、鹿舌、獐子、麅子、蛭干等等，单是猪这一项，就有逻猪、汤猪、龙猪、野猪、家腊猪等名目。另外还加租银二干五百两。甚至连贾府“哥儿们”玩的活鹿、锦鸡等等，也由农民“孝敬”到了。

　　以上所见，还不过是在歉收之年，一个庄子向贾府的长房（宁国府）所缴纳的租子。从乌进孝的口中得知，他的兄弟还“现管着那府（指荣国府）八处庄地”，那么整个贾府每年向农民所剥削的数字就要更加惊人了。

　　可是，当贾府的珍大爷看过那张租单后，还是满不高兴地说：“这够做什么的？”接着，地主阶级的剥削面孔便更加摆出来了：“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穷奢极侈的生活原是与残酷的榨取分不开的，这个贵族家庭里的每一件赏心乐事，每一声温情笑语，无不浸透着农民的血汗。

　　但是，奢侈糜烂的寄生生活，使封建统治阶级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腐败没落。当农民的血汗供应不上他们尽情挥霍的时候，他们就不得不依靠典当、变卖等方法，来维持那虽经一再紧缩但依然是豪华的生活场面了。因此，这样的一个“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正象它所寄生的那个封建社会一样，是一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那“树倒猢狲散”的趋势，涣散的人心，已经通过不同的人、不同的理解一直深入到底层奴仆们的心里。丫（女睘）小红就曾经对这个家族发出这样的愤慨：“‘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哩？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小姐探春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管家的少奶奶王熙凤也说：“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仅如此，连局外之人，那个古董商冷子兴也看得很清楚：“外面的架子虽没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外表烜赫、内里干枯的荣国府，正是当时社会经济的集中表现。它如同一支竖立在那一时代里的水银柱，它的升降变化，反映着当时的社会气候。


荒淫无耻和内部倾轧

　　《红楼梦》除了对封建统治阶级的穷奢极侈和残酷剥削作了深刻的揭露以外，同时又对这个阶级的道德败坏、荒淫无耻以及其它种种丑恶现象作了大量的揭露。

　　在这个贵族家庭里，在那重帘绣幕的背后，不知隐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丑事。特别是淫欲的放纵，已经达到乱伦的地步。当老太爷贾敬死了，贾珍、贾蓉父子一闻此讯，便急急从外奔丧回来，好象是不胜哀痛的样子；谁知这两个“孝子贤孙”一听到尤氏姐妹来了，便“喜得笑容满面”；不管热孝在身，就死缠着她们说下流话，做出种种无赖面孔，连丫（女睘）在旁都看不过，不得不出来阻止。但贾蓉竟毫不羞耻地当着众人说：“从古至今，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偺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如此荒淫无耻，在这个贵族家庭里已经被看成是一种很平常的事。当贾琏与鲍二家的通奸引起凤姐大闹时，宗法家庭的“太君”贾母，不仅一笑置之，而且还这样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

　　对于这类丑行秽状，虽然《红楼梦》的作者有时还采取了一种比较含蓄隐蔽的笔法②，但从上面所举的一些描写看来，已经足够看出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透顶了。如果再听听老仆人焦大的醉骂：“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的养小叔子，我甚么不知道？”由此更是不难看出，这个贵族家庭已经腐化堕落到何种程度！

　　与上面所谈的情况相联系，《红楼梦》在暴露封建统治阶级的奢侈淫靡、腐化堕落的同时，又对封建统治阶级的伦理道德、典章礼制以及家庭关系等方面作了深刻的揭露。

　　中国封建社会一向提倡所谓“国之本在家”、“家齐而后国治”等伦理思想。这种思想，使得中国封建上层统治阶级的“家”与“国”打成一片，造成家庭政治化和政治家庭化的现象。因此，这个上通宫闱下连农民的贾府，它集中地体现着那一时代的封建道统精神，比一般家庭更注重虚伪的伦常秩序。从表面看来，这个封建大家族好象是数代同堂，绕膝承欢，充满了所谓“天伦之乐”。那一套晨昏定省、孝悌友恭的礼数，似乎也很讲究。可是实际上，在这个封建家族的各个成员之间，几乎无时无地不在钩心斗角，充满了倾轧和猜忌。

　　由于贾母是高踞在封建家族最上端的家长，宗法制度和封建伦理道德使这个“老祖宗”成为这个家庭里最受尊敬同时也是最有势力的人物；因此，谁要是得到她的喜爱和宠信，自然也就成为有权有势的人。王夫人和凤姐就是这样的人。特别是凤姐，更是一有机会就要在这个“老祖宗”的面前献殷勤，讨欢心。贾赦由于得不到这种欢心，心怀不满，可是又不敢明说，便在家常取乐时通过一个笑话来暗刺贾母的“偏心”，结果弄得不欢而散。贾赦的妻子邢夫人也是一个不甚得宠的人物，自然不免对王夫人怀着妒忌；于是当“绣春囊”一发现，便立刻抓住这个把柄来打击王夫人的治家威信，结果引出一场大风波。至于为了争夺荣国府的继承权，赵姨娘、贾环和王夫人之间所发生的冲突就更剧烈了，以至赵姨娘曾想用“魇〔yǎn演〕魔法”来把贾宝玉害死。另外，赵姨娘又和凤姐以及亲生女儿探春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冲突。……这些纠缠在封建家族内部的重重矛盾，使得这个贵族家庭无论是父子母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姑嫂妯娌、夫妻嫡庶以及宗族亲戚之间，都没有甚么真正的亲热，而是固封在冰冷的礼教下面和处在复杂交错的利害关系之中。彼此机心四伏，互相谋算，常常在表面的笑语声中，暗藏着内在的紧张。难怪探春也这样说：“咱们倒是一家亲骨肉呢，一个个象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封建统治阶级为了进行内部倾轧，又各自培植爪牙，甚至把一部分奴婢也拖进互相倾轧的旋涡。于是，在这个贵族家庭里，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主子之间的矛盾，往往使他们所管辖的大小丫（女睘）之间也形成了矛盾，如王夫人房里的丫头就和赵姨娘房里的丫头不相往来、彼此猜疑。而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和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更是各有靠山、暗中狠斗。在那一次抄检大观园的风波中，先是王善保家的以为抓住王夫人的短处而气焰高涨，以至凤姐的威势都好象被压下去了，周瑞家的也只好在一旁伺机行动。但一等到查出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司棋私藏着男人的东西，凤姐等人又立刻把王善保家的狠狠地讽刺了一顿，把这个女人的气焰打了下去，而邢夫人这一派也终于斗败了。

　　充满在这个贵族大家庭中的你争我夺、机心四伏的现象，已经贯注到每一个角落，即使在厨房里也不例外。这种现象正象书中所说的：或者是“坐山观虎斗”，或者是“借剑杀人，引风吹火”，或者是“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难怪小丫（女睘）佳蕙会发出这样的怨言：“这地方本也难站。”的确，在这里，那有奴隶立足的地方？凡是弱者或是正直的人总要受到各种各样的排挤和打击。只有那些巧于做作或以阿谀逢迎为能事的人才能站稳脚跟。

　　其实，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贾府所独有的现象，而是那一封建社会的本质反映。私有社会制度，是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


阶级压迫和横行霸道

　　在那个拥有数百奴婢的贾府里，人与人之间的最根本的矛盾，还是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阶级矛盾。封建主子为了驾驭那一大群奴婢，经常采取各种各样的压迫手段，打、骂、撵出去是他们常用的手段。其中，要以打最为常见。那些犯了“法”或违忤了主人心意的奴仆，照例都是拖到“角门外打四十板子”。贾宝玉和金钏儿诃笑。王夫人也是“照金钏儿脸上打了一个嘴巴子”，接着又把她撵了出去，使得这个丫（女睘）一气之下，投井而死。凤姐为了兴儿没有报告贾琏私娶尤二姐的事，便喝命兴儿跪在地上，“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焦大因看不惯贾府里那些肮脏腐朽的现象，酒后大骂，更是受到非人的虐待；封建主子吩咐人把他捆起来交到马房里，用马粪塞满一嘴。

　　不仅如此，封建主子对丫（女睘）婢女们还进行种种无耻的侮辱。最使人不能忘记的，莫如胡子已经花白的贾赦，看中了他母亲房里的丫（女睘）鸳鸯，便要把她强讨过来作妾。而作为贾赦妻子的邢夫人，竟亲自出来为这事奔走撮合。最后，这个被逼得无路可走的丫（女睘），只好悬梁自杀。

　　贾府的封建主子们除了压迫他们的奴婢以外，还在社会上横行霸道，干下了许多罪恶勾当。他们勾通官府、包揽词讼、贪污行贿、巧取豪夺、放高利贷……几乎无恶不作。贾赦看中了平民石呆子所珍藏的二十把扇子，便命贾琏去强行收买；石呆子不肯出卖，贪酷的封建官吏贾雨村便诬陷石呆子“拖欠官银”，硬把扇子没收过来送给贾赦，还把这个石呆子关进衙门，直弄得他“生死不知”。凤姐以一个贾府管家少奶奶的身份，竟也能左右官府，她接过三千两银子的贿赂，给长安节度使云光去了一封信，便强行拆散了张金哥的婚姻，平白地害死了两条相恋着的生命。

　　《红楼梦》不仅通过贾府集中地揭露了封建统泊阶级的腐朽和罪恶，还从这个贵族家庭伸展开去，更为广阔地揭露了其它贵族豪门的凶恶。

　　书中一开始就在第四回中通过因争夺一个“薄命女”所引起的人命案，不但写出封建时代妇女的悲惨命运，而且写到与贾府有至亲关系的史家、王家、薛家，皆是声势烜赫的大官僚、大地主阶级。当时社会上流行着这样的歌谣：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四句歌谣不但说出四大家族的豪富，更是表现了豪门权贵在社会上所形成的恶势力，因为它还被地方宫奉为“护官符”，如果“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因此，那个身为“皇商”的花花公子薛蟠，打死人“便如没事人一般”，“自谓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果然，身为应天府的贾雨村，慑于这张“护官符”，便“徇情枉法，胡乱判了此案”。薛蟠连一个“臭钱”也没有花。

　　书中还指出：象这样财势熏天的权贵豪门，并不止一处，“各处皆然”。通过这样的描写，《红楼梦》生动地展示出：在那一社会里，法律只不过是金钱的奴隶，在那装潢修饰得庄严公正的地方，原来是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所在。在那个充满了“诗书翰墨之香”的荣国府里，封建社会的道德文明，无非是给许多犯罪行为披上一件雅致的、好看的外衣！


美丽的外衣和腐朽的本质

　　《红楼梦》在批判封建社会的时候，显得出色的是：它并没有对复杂的生活现象加以简单的、表面的处理，而是常常从一些富丽堂皇、外表显得非常好看的生活现象背后，更加深入地揭露出封建社会制度的腐朽实质。

　　臂如元妃归省，这是书中写得最热闹的一段文字。作家以细致生动的笔触，描写了这件被封建社会所炫耀的“大典”。贾府上下数百人口都为“皇上”降下这道“隆恩”而欢腾忙碌。当归省之日，更是“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充满了一片节日景象。真是所渭“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但是，当元妃的省亲车驾，在那一派“香烟缭绕，花彩缤纷”的气氛中出了园门，来至贾母的正室时，只见：

　　贾妃满眼垂泪，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挽贾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个人满心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是鸣咽对泣。邢夫人、李执、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硬咽起来。

　　原来，充满在这个贵族家庭里的笙歌笑语，并不是真正的欢乐。在那犹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非常喜事”背后。正潜藏着难以抑制的凄酸。元春的强颜欢笑，不过是更加暴露出她内心的痛苦。

　　在这里，《红楼梦》通过这个取得贵妃尊荣、但却因此带来许多眼泪的少女，把批判的笔锋触到了封建社会的顶端！

　　《红楼梦》，这是一部对封建时代的生活感到“辛酸”③的书。面对着那个社会里的呻吟和苦难，曹雪芹发出了悲沉的、然而是抗议的呼声。封建社会里所存在的很多问题，无论是典章制度、道德法律、文化教育、宗教信仰、思想观念以至风俗习惯等等，曹雪芹都在书中作了广泛的接触和程度不同的批判。

　　在中国文学史上，还很少有几部作品，能够象《红楼梦》这样细致精微、然而又是深沉阔大地从整个社会的结构上，揭露出封建社会从根于到枝叶的全部腐败。


注释：
①本书所引《红楼梦》本文，主要根据“脂本”（庚辰本），但通行“程乙本”中有些可取的地方，也参酌引用。
②根据《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的批语看来，作者曾删去第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即贾珍与儿媳秦可卿的暖昧关系）这一段情节。
③《红楼梦》第一回作者题诗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