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又名《石头记》,主人公贾宝玉。----曹雪芹为何将书名为《石头记》,又将其主人公名作“宝玉”呢?论者对此作了不少的猜测,引发出无数公案。
有人说:“宝玉”的命名,来自岑参诗:“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这诗句虽然似乎可以说明“宝玉”一词的出处,但它和“石头”有什么关系呢?还是难以解决问题;有人引证了辛弃疾的《玉楼春》句:“影入石头光了了”,及《尚书·夏书》的“火炎昆冈,玉石俱焚”;有人举出《石林燕语》里米芾所拜的“怪石”。这些除了其中有“石头”和“玉”之类字样外,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还有人说是《石头记》是揭示故事发生的地点在南京,而南京素有“石头城”之称,故《石头记》可理解为“发生在石头城里的故事”,甚至还举出《左传·昭公八年》的《石言于晋》的典故,及白居易《新乐府·青石》中的“石不能言我代言”句,证明《石头记》的“具有政治意义”,而断言《石头记》为作者最初之名,改成《红楼梦》则是“开歪曲《红楼梦》政治主题之先河”云。姑不论作者一再写明故事发生地点是“长安”、“京都”,作品里所写种种,也是北京一带生活,如以“石头不能言我代言”即断定其有“政治意义”,也属武断之至!即令如此,这个“石”和“宝玉”之名又有什么关涉呢?仍是不得要领。在中国古籍中涉及“石头”或“宝玉”字样之处还是很多的,如无法解释这两个命名的原因,即使再找出多处,也不能解决问题。
实际上,我们往往爱去找那些不常见的典故,对常见的却不大注意。比方,《韩非子·和氏》里有一段话,很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泣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吾所以悲也。”王乃使人理其璞,而得宝焉!
和氏的悲剧是中国封建社会里最有象征意义的悲剧。屈原所说的“黄钟废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贞士无名。”(《卜居》)贾谊说的鸾凤伏窜兮,鸱翱翔;附图(連結)茸尊贵兮,谗谀得志”,(《吊屈原》)和这“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曰诳”的说法,其精神是完全一致的。曹雪芹所处的康、雍、乾时代,有清统治者极力提倡程朱理学,强化八股取士,推行血腥的文字狱政策,加上雍正夺嫡为内容的上层夺权斗争,形成一种特别复杂、沉闷的局面。曹家是个“树倒猢狲散”的受打击的家庭,曹雪芹也落到“贫居西郊”、“举家食粥”,成为“废人”的地步。象他这样才华绝代的知识分子竟落到如此落魄地步,岂非“宝玉而题之曰石”吗?他那满腹牢骚、满腔抑塞,有感于斯。于是,在创作《红楼梦》时,注入他的愤懑,寄托他的牢骚,将其题名曰:《石头记》;将其中主人公名曰:“宝玉”。----同是一人,富贵时花团锦簇,如捧凤凰,人人尊为“宝玉”;贫穷时树倒猴散、备极凄凉,处处视同“石头”。那么,真“石头”、假“宝玉”呢?抑或真“宝玉”、假“宝玉”?----作者答曰:“假是真来真是假”。这是一种调侃语,也是一种愤慨、牢骚语。所以,他在作品里使用了一种“假(贾)真(甄)”的手法,连宝玉也有“甄”(真)贾(假)两个。所谓此石“弃在青埂峰下“无才”补天“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者,岂非“抱其璞泣于楚山之下”脱化而来吗?“还泪”、“绛珠”之说,又非“泪尽而继之以血”中得着启示而创造出来的吗?而所谓“无才补天”者,果真才耶,盖有才不得其用之谓也!----“贞士无名”,岂仅无名而已,还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因才被疑、因才遭忌、因才而获罪、而受难、而身死族灭者,是无法统计的。“人高于众,众必非之”,已成了当时最有概括性的至理名言。雪芹对书中的宝玉评曰:“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真是慨乎言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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