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辨》里曾提出所谓“开罪世人”、“得罪读者”的“红楼梦新观念”说。新,对旧而言,有“新观念”必先有“旧观念”。俞先生的“红楼梦新观念”,指脂评中发现的佚文“后之数十回”观念,它是对程、高本后四十回续书观念而言的。
二十世纪后期,红海波澜迭起,争战无休。大多数纠纷源于续书。红楼续书乃红楼大战的聚焦所在。曹雪芹留下八十回书,“书未成,泪尽而逝”。这个无法偿补的遗憾,是红坛星空的一个大黑洞,提供了红学家猜度、想像和争论的广大空间,见仁见智,难衷一是。也就成了红楼大战之源、之根。有关争论往往蚁集在版本校勘、字义训估的考据方面,这当然是必要的。但仅限于此,易生见木不见林、见分体不见整体之弊,争来争去,支离琐碎,难得共识。不妨换个视角,从不同版本的“红楼梦观念”出发。所谓某本观念者,乃指足以概括该本根本特色、根本性质,即该本主旨、人物、情节的整体取向而言,将视点提得高些、大些、远些,也许会看得更加清楚、明白并确切些吧!这也许更适合文学艺术作品的考察而不致陷入繁琐考证海洋中去的。仅提个人的浅见,希望得到高明的指教。
程、高续书的观念讨论“红楼梦观念”,首先须考察程、高百廾回本的观念。不管它的续书是创作还是修补,两个多世纪来,只有连同续书的百廾回以完整面目呈现在读者面前成为“全璧”,补足了那“断尾巴蜻蜓”的遗憾。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喜欢不喜欢都是一样。程、高本的中心情节是在宝、黛、钗的爱情角逐中黛死钗嫁、宝玉出家为结局。与这个根本结局相联系的有黛死钗嫁置于同日同时,凤姐、袭人施“调包计”及宝玉中举后出家,留有遗腹子“兰桂齐芳”贾府家业复兴等情节。此本的“红楼梦观念”是宝、黛爱情为中心,钗、黛冲突为基调,宝玉出家,贾府由败而复兴为结局。这样的观念,是人所共知的,经过两个多世纪的流传,已经家喻户晓,人所共知;“程本出,诸本皆废”,自乾隆末年程甲本木活摆字本出世后,流行的各种版本均属这个系统,一代代读者接触的都是程、高本。它处于绝对的统治地位,虽有人怀疑,提出后四十回与前文“非一色笔墨”、“雪芹万不忍出此”说,也无人相信。程、高本这种以宝、黛爱情悲剧和钗、黛冲突为中心的“红楼梦观念”,已被一代代读者所接受,在长期流传的日渐月积中,这个观念已深入人心,成为红坛的“统治观念”,甚至淀积为“集体无意识”,有着牢不可拔的地位。各派笔记家”、评点家、评论家,都是据“程本观念”作文章的。在读者心目中,也认为只有宝、黛爱情和钗、黛冲突的“红楼梦”才是《红楼梦》,否则就“不是红楼梦”。这样的“红楼梦观念”根深柢固,从未受到过有力的挑战。故有人说,一部红学史,就是钗、黛斗争史,可见这样观念何等普及和深入。蜂拥而起的各种续书,如后梦、复梦、圆梦、鬼梦……都是据程本终点起续的,自属于程、高本观念。程、高本的“红楼观念”、亦即俞平怕先生提出的“新观念”相对的红楼梦的“旧观念”。在《红楼梦》欣赏、阅读和研究领域内,一统天下,单极世界,一切红论均依此为率,无法逾雷池一步,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或有争议、甚或“饱以老拳”,所争议题,不过“左钗右黛”或“右黛左钗”,或赞妙玉之“高洁”、或责袭人之“变心”而已,茶杯里的风暴,无碍大局。整体而言,红楼世界还是保持平稳的局面、单一的取向,未曾有过出格的大起大落的波澜。
程本的“红楼观念”对不对?所谓“对”与否,系指原著而言。当时别无参照系,虽有裕瑞在《枣窗闲笔》提出后四十回是“全以前八十回中人名事务苟且敷衍,若草草看去,类似一色笔墨,细考其意不佳,多煞风景之处,故知雪芹万不出此下下也”。他对后四十回中贾政、贾母、王夫人的描写也有意见,说都是“前卷极称之人”、“极慈爱子女之人”,写成这样冷酷、残忍是“岂雪芹所忍作者”(《枣窗闲笔》)。但知者少,也不信,太平闲人张新之就斥为是“以耳代目者”,直到今日,尚有坚信“程甲本”是“原稿”,不惜化数十、百万言以证明,当时程本一统天下,更无相信后四十回为续书,故不存在续书与前面故事、人物情节“对”或“不好”的问题。
至于“程本观念”的好或不好,宝、黛爱情悲剧,是万千读者为之一洒同情之泪的所在,还有人为之伤心成疾而死者,足见其魅力至大和感人之深。宝、黛诀别场面尤震撼人心,如大某山民姚燮所评:“生离死别,悲惨莫名,人生到此,天道宁论?流览一过,肝液潜潜而下。”(《红楼梦》第86回评)王国维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中,也说宝、黛诀别是书中“壮美之一例”。当然。宝、黛爱情悲剧结局描写得如此成功,如此震动人心,是承前书有如高山滚石和盘马弯弓而来的蓄势而获得的。开卷的悬念就是宝、黛爱情,这个悬念之结历经起伏波折,如千里来龙那样逶迤呼啸而来,至此达到高潮的峰颠,方具有这般大的震撼人心的魔力。作为整体百廾回全书来说,功力在前书,没有前书天花水月的描绘又怎能显后文惊心骇浪的气势。整体而言,难说它是“不好”的。有人主张把这个“狗尾”割掉,不能不说是轻率之言。
这就是程本的“红楼梦观念”,亦即俞平伯先生提出的“红楼梦新观念”相对的“旧观念”。俞先生所怕“得罪”的“读者”、“开罪”的“世人”,正是牢固地信守着“程本观念”的人,这是一股极大的、不可忽视的势力。
脂评发现的佚文“新概念”
本世纪初叶胡适发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残本十六回,并作《红楼梦考证》、《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等文,俞平怕又在这个起点上作《红楼梦辨》专著,创造出“新红学”并从脂评中发现佚文“后之数十回”的续书。他们从所知那部续书的许多重要情节看出它与程、高四十回续书截然不同。
如宝、黛爱情悲剧不是因宝钗插入酿成,而是黛玉“泪尽夭亡”,在爱情的独木桥上让开路,宝钗才嫁宝玉的。黛玉原是“还泪”而来,“泪尽”就回归太虚的。这太出人意料了,更为出人意外的是:钗、黛之间不是一死一嫁,势不两立,而是钗、黛和好,“二美合一”,大家关心的钗、黛斗争,竟消解于无形。宝玉出家也不是因爱情、婚姻失败,偿许给黛玉有“做和尚”誓言,而是贾府败落后,无以为生,沦于击柝之流,穷斯滥矣,方“撒手悬崖”而去的。贾政和宝玉之间,也非父子两代人的生活理想不相容的矛盾冲突关系,而是贾政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年迈“名利大灰”、“不再以举业强他(宝玉)”而和好起来,等等。值得注意的是:那个黛玉之天敌,历来的“拥林派”----此派占《红楼梦》读者的最大多数----恨得牙痒痒地的“大伪人”薛宝钗,在那和雪芹“似一似二”的脂砚先生笔下竟成了“博学宏览,胜诸才人”、“大德不逾闲”、“绝世绝伦”的“大贤大德”的“贤宝卿”。更出人意料的是那个“花点子哈叭儿”袭人,读者都认为她是进谗王夫人、陷害晴雯、致死黛玉的“罪魁祸首”。素主“怨而不怒”的俞平伯先生也说她是“引诱、包围、挟持宝玉,排挤、陷害同伴,讨好家庭的统治者王夫人”的“得新忘旧甚至于负心薄”(俞平伯:《红楼梦关于“十二钗”的描写》)的坏透的脚色。这是极大多数读者所憎恶、不齿的人物。不料在脂本评语中却满口称她是“孝女”!“义女”!“贤袭卿”!无一贬词,极为赞美。还有“袭人夫妇供奉得同终始”、“花袭人有始有终”;宝玉,凤姐同囚“狱神届”;宝玉贫穷后“总无可吃之物”、“寒冬咽酸齑,雪夜围破毡”;小红、茜雪“狱神庙慰玉”;小红“后有大得力处”;惜春“缁衣乞食”;巧姐陷勾栏经刘姥姥救出,得配板儿,等等。
这是部和程、高后四十回截然不同的续书。它们的不同,不在个别的人物、情节、细节或语言、文字上的差异,而是有着整体、全局性、根本性的思想面貌,人物命运、全书结构的截然不同。正如有部《反三国演义》和《三国演义》情节故事处处相反:不是晋武帝灭三国,而是蜀汉统一天下;不是钟会、邓艾灭蜀,而是马超挂帅打败司马懿……处处相反。脂评中提及的“后之三十回”的性质,它与程、高本的“红楼观念”截然相反,简直可说是部“反红楼”。这是胡适在“甲戌残本”十六回的脂评中发现的。他指出在湘云结局、袭人夫妻供奉宝玉、小红有得力处、惜春乞食、误窃玉、慰玉,“撒手悬崖”等情节,与程本截然不同。俞平怕在胡适发现的基础上,把他的考证成果运用到文学领域,在《红楼梦辨》中作出了有关《红楼梦》的“自传说”、“二美合一说”和“怨而不怒说”的著名论断。他看出了这是个会大大地“得罪读者”和“开罪世人”的“红楼梦新观念”。----应该说明:这是俞先生对这部脂评提及的另一部佚文续书“后之数十回”所做研究的“发现”而非“发明”,这是简单明白的事情。如果该批的话,应是他发现的对象而不是“发现者”其人。不料五十年代那场“批俞”运动,却把俞先生“发现”的“红楼梦新观念”,当做俞先生的“观念”批得“发昏章第十一”,直到八十年代为俞先生改正时,还说“二美合一”说是俞氏的“局限”,这个事件直到今天还是个“葫芦案”。
不过,这更让我们明白了俞先生发现的“红楼梦新观念”的意义与价值。这个“新观念”就是“脂本观念”。它与“程本观念”,即“红楼梦旧观念”是尖锐地对立的、不相容的。在红楼读者中,“旧观念”是如此普及,如此根深柢固,如此无所不在,故俞氏看到了这“新观念”会大大地“得罪读者”和“开罪世人”----会引来“读者”、“世人”抗拒和声讨的。那场“批俞”运动除开政治意义,就评红范畴而言,实质上就是一场“程本观念”围剿“脂本观念”,即红楼“旧观念”围剿“新观念”的运动。君不见,当时操戈上阵的批评者,无一不是操的程、高本观念的枪法。这是因为这两种不同的“红楼观念”属于两种不同价值系统,不能、也无法“合二为一”。程本观念又长期流行,深入人心,读者中已造成根深柢固并无往不在的“先入之见”。绝不能接受与其截然对立的脂本新观念。俞氏说的“得罪读者”、“开罪世人”,正是看到这个大局、大势,应该说是卓见。某种意义来说,俞氏此说,正是对后来“批俞”的预感、或者说预见。
所谓“旧时真本”观念
红楼梦续书极多,复梦、后梦、结梦、圆梦之类,汗牛充栋,意义不大,不去说它,惟有种所谓“旧时真本”,倒是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据蒋瑞藻《小说考证》卷七引《续阅微草堂笔记》载:
《红楼梦》一书,脍炙人口,吾辈尤喜之。然自百回以后,脱枝失节,终非一人手笔。戴君诚夫曾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与今同。荣、宁籍没后,皆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于击柝之流。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故书中回目为《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言也。闻吴润生中丞家藏有真本。
(月矍)园《红楼梦佚话》也提到所谓“旧时真本”。所述情节,如“荣、宁籍没后,皆极萧条”、宝玉“沦于击柝之流”等项,大致相同,足证此本当时不只一人看到,并非臆说。
又据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971页引启功《论红楼梦异本事》载:
画家关松房先生云:“尝闻庵先生言其三十余岁时曾观旧本《红楼梦》,与今本情节殊不同。薛宝钗嫁后,以产后病死,史湘云出嫁而寡,后与宝玉结缡。宝玉曾流落为看街人,住堆子中,北靖王舆从街头经过,看街人未出侍侯为仆役捉出,将加楚,宝玉呼辩,为北靖王所闻,以其声为故人子,因延入府中……。”
启功先生认为提到的《旧本红楼梦》,可能就是蒋瑞藻《小说考证》援引《续阅微草堂笔记》所载的“旧时真本”,惟增遇北靖王一事。《红楼梦补·犀脊山房序》也说:“原本金玉联姻,非出自贾母、王夫人之意,盖奉元妃之命,宝玉也无可奈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郁而亡,亦未有以钗冒黛之说。”周氏《红楼梦新证》第936页载:
中央文史馆张伯驹先生函,提出“三六桥百十回本红楼梦”说,中有宝玉傍作“狴犴”二字及“探监”和“与湘云结缡”等字样;“小红”傍作“与贾云结缡”等字;“宝钗”傍作“难产而死”等字。“王熙凤”傍作“休弃”二字,“妙玉”傍作“流落风尘”等字。“此报告曾刊于1943年《北大文学》第1辑”。
同书,周氏引褚德彝《幽篁图》抄本载:
宣统纪元,余客京师,在端陶斋方处,见《红楼梦》手抄本,与近世印本颇不同。叙湘云与宝玉有染,及碧纹同浴处,多亵语。八十回后,黛玉逝世宝玉完婚情节亦不同。相关矣。宝玉完婚后,家计日落,流荡亦甚;逾年宝钗娩难亡,宝玉更放纵,至贫不能自容。欲谋为拜堂阿,以年长格于例,至充拨什库以糊口。适湘云新寡,穷无所居,遂为宝玉胶续。时蒋玉函已脱乐籍,拥巨资,在外城设质库,宝玉屡往称贷,旋不满,欲使铺兵往哄,为袭人所斥而罢。一日天雪,市苦酒羊胛,与湘云纵饮赋诗,强为欢乐。适九门提督经其地,以失仪为从者所执,视之,盖北靖王也。骇问颠末,慨然念旧,(贝周)赠有加。越日,送入鸾(銮)仪卫充云麾使,迄潦倒以终云。大略如此,沧桑之后,不知此本尚在人间否?癸亥六月褚德彝。
评点家、评论家大都不知《红楼梦》八十回后,另所续书,有人说也不相信。太平闲人张新之就说:“虽父兄命,万金赏”,他也续不出“半回”。但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在“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的评语中说:
闻乾隆年间,都中有抄本《红楼梦》,一百回后与此本不同。薛宝钗与宝玉成婚不久即死,而湘云嫁夫早寡,宝玉娶为继室,其时贾氏中落,萧条万状。宝玉湘云除夕唱和诗一百韵,俯仰盛衰,流连今昔,其诗极佳。……除夕唱和诗即步凹晶馆中秋联诗十三韵。先祖在都门时,见吴菘辅相国家抄本。曾记其诗中佳句十数联,时时诵之,惜余方在稚齿,不能记忆也。(《红楼梦》第31回陈其泰评)。
以上材料足以说明这类的“旧时真本”确实存在的,绝非出自臆想。此本的主要情节与程、高续书截然相反;而与脂评提及的“后之数十回佚文”,倒有不少一致的地方。可以断定,此“旧时真本”是属于脂本系统的,因其所写是以贾府败落,子孙流散为中心,而不是宝、黛爱情悲剧为中心的。这是脂本观念,而非程、高本的观念。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观念。
两种观念、两个价值系统
《红楼梦》的“程本观念”和“脂本观念”不是某些文字上的差别,而是整体性的差异。它们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价值系统。
如观堂先生所说,中国读者是“乐天的也,世间的也”,传统戏曲小说莫不著此乐天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红楼梦评论》),方足餍国民之心,一切作品又必生旦当场团圆方足。《窦娥冤》有个窦天官来“平反昭雪”;岳飞冤狱,也有个“岳雷挂帅”,活捉金兀术,“笑死老牛皋”。程、高本的鸳鸯、司棋、凤姐、袭人等人物都是“悲剧的下场”,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续者“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梦”,这已是“老鸹窠里出凤凰”(胡适:《红楼梦考证改定本》)了,并大大地“得罪读者、开罪世人”了。纷至沓来的《重梦》、《圆梦》之类续书,均是不满程、高的处理,纷纷翻这个悲剧结局之案,必令黛玉还魂与宝玉结婚,甚或宝玉挂帅、黛玉“生贵子”而后快、而后己的。在这样文化系统中,脂评提示的佚文“后之数十回”与所谓“旧时真本”的结局之悲惨,更远远甚于程、高续书的“小悲剧”、“小骗局”(鲁迅语)。程、高续书已是凤毛麟角,又有谁敢写、能写出比程、高续书更悲惨的结局吗?这是很难想象的。如果有的话,只能是曹雪芹自己----他才有这样的经历,这样的胆量和才能,其他人都难以具备这样素质和条件。
可以看出:脂评佚文续书与旧时真本续书,均以描写贾府败落,子孙流散,宝玉贫穷,树倒猴散为结局,寓“子孙不肖,后继无人”,和“骂死宝玉,却在自愧”的题旨,更有自传性,可能更接近于原稿面目。这和程本的宝玉中举,“沐皇恩、延世泽”、“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结局大为不同。就内容言,程本写宝黛爱情、钗黛冲突的悲剧,脂本写大观园贾府生活;就结构言,程本沿宝、黛爱情纠葛线扶摇直上,奔向高潮的颠峰,脂本则沿贾府败落的情节纡缓下降;就结局言,程本是贾府籍没后“结末稍振”的“小悲剧”,脂本是贾府衰落后,一败涂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剧中之悲剧”;就政治言,程本是写爱情不自由,婚姻不自主,揭露和控诉家长包办的封建礼法;脂本则从贾府由盛而衰的变幻中悟破“万境俱空”;就思想言,脂本有较浓的空玄色彩,程本则仍是入世的儒家精神----究其深层思维模式而言,脂本显出有超越“非此即彼”的两极判断模式而有多元取向,程本则仍滞留在“不是东风就是西风”的窠臼之中。
那么,程本观念好,还是脂本观念好?或者各有好坏,各有千秋呢?这才是个红学界应予探讨的命题。笔者初步看法,已于学刊发的《程、脂得失各千秋》文中提出,此处不赘。至于是程本观念或脂本观念符合“作者原意”呢?----撇开脂评有关的佚文续书,单从八十回前书看(这是“作者原意”无疑的),黛玉是“还泪”而来,也当“泪尽”而去。她与宝玉的“木石前盟”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是“你纵为我知已”,但“病已渐成”,“不能久待”“奈我薄命何?”(第32回);是“茜纱窗下,我本多情,黄土垅中,卿何薄命?”(第28回)等等。关于钗、黛关系,在第43回,第45回的“兰言解疑癖”、“互剖金兰语”的两回大书中已昭明彰著地写出钗、黛已经“和好”,直好到“俨似同胞共出”地步。宝玉和贾政父子间关系,在《姽婳词》也已缓解,第78回异文还有“不再强”宝玉“举业”之语,等等。这都是八十回中历历可见、无可否认、无可忽视。只怪历来读者“但观大意”不曾注意,只有经脂评指出,专家考证能看到,即令如此,还有不算太少的人硬不承认,实为怪事。
这就证明:脂评提及的“后之数十回”“佚文续书”与所谓“旧时真本”的主要情节和基本内容,倒是与前八十回相吻合、相一致,而与程本续书不相应、不对铆的。这就不能不得出如下的论断:脂本与旧时真本是“符合原意”的,程本续书则是“不符合原意”的。当然,脂本、旧时真本是接近作者原稿的,而程、高续书则不是原稿,乃另手。所谓“程甲原稿”、“脂本伪造”说;纵举出一千条“理由”,炒得再凶、再热,也是站不住脚的。这不是若干词语上差异的问题,而是整体性思想面貌不同、情节处理和价值取向有异的问题。
脂本接近原稿和原稿的探测
脂本(包括“旧时真本”类)系统的观念接近原稿,和《红楼梦》开卷“作者自云”那“一技无成,半生潦倒”的“自怨自愧”之情相应和、相一致,非作者,孰能出此?即那与雪芹“似一似二”的脂砚先生,也只能“评”而不能“作”,原稿缺失处要“俟雪芹”,并不能自己操刀。作家要有才能,雪芹那支“足千秋”的“传神文笔”是不世出的。那种动辄以这样那样枝节小故判定这个那个是“作者”,甚至“合作”或“集体创作”的高论,笔者是期期不以为然的。
仔细考察,作品开卷作者所说“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之语,应该是作者写成全书后的总结、回顾性的话语;很少有可能在未竣工时作这样概括性的结论。所谓分出的章回、纂成的目录,当然指全书而不是“数尚缺乎秦关”。笔者的看法是,曹雪芹是一气写成初稿,方分出章回、纂成目录的。这“目录”、“章回”应是全书,连《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花袭人有始有终》乃至末回《情榜》都已写出,并经脂砚这样亲友“重评”传抄流行。所谓“披阅”、“增删”的“十”、“五”数字不一定是确数,表示易稿多次的意思。这就可能有多次的“未定稿”传抄出来。这个那个本子某些情节的出入,也难以推断作不同底本的依据。传者所记只能就自己感兴味或所忆及的部份,不会是该本的大部或全部内容。如永忠《吊雪芹诗》只记“颦颦宝玉两情痴”;明义《题红楼梦诗》中记“红”、“潇湘”的“春梦”等,不能断定他们看到的底本别无其他情节。同样,所传有关“旧时真本”的“微有不同”,也不妨害它们同属一个系统,甚至就是同一版本。
问题在于:在八十回书中既有宝、黛爱情和钗、黛对立与宝、政对立的情节。雪芹何以从开卷称的“大旨言情”、“风尘怀闺秀”、“只是着意于闺中”,写一部“闺阁昭传”之书,忽然重点转移到写贾府败落、子孙不肖、后继无人,“宝玉罪有万重”和“自愧而成”之书?这是“红楼创作”的奥秘之所在、“红楼研究”的关键之所在。红学家作出各式各样的解释和猜测,见仁见智,难衷一是,“掩盖论”盖其一焉。实则我们的难点是陷在“不是,就是”的思维定势中,忘却了曹雪芹也是人,有七情六欲的人。他的思想不可能是铁板一块的而必将是如列宁论托尔斯泰那样地“喧嚣着”的。他经历过“风月繁华之盛”,“秦淮风月忆繁华”、不能忘情于往日的“闺阁中历历有人”,她们的“或情或痴小才微善”在心头供奉,眼前跳动,他要为她们作一部“闺阁昭传”之书。他又是“翻过跟头”的过来人,“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产生自怨自艾、自惭自愧之心,又不能不从由盛至衰的经历变幻中看透人生,悟破生命之究竟----随着遭遇坎坷、岁月频添,那种“秦准残梦”的“历历有人”或嫁、或死、或出家、或流落……香消玉殒。归于无可奈何之境,渐渐被时光冲淡,而“举家食粥”、甚至“日对西山餐暮霞”的困境。“贫穷难耐凄凉”,往日“饫甘餍肥”之,“天恩祖德”之思,会更加鲜明地浮上心头。----他笔下的小说无形、无意间发生了重点转移,由“闺友闺情”转移到“树倒猴散”的描写上来,也就很为自然而可以理解了。最杰出的画家无法把毛毛虫画得比玫瑰惹人爱,最伟大的作家也无法将“黄土垅中”的“白骨”写得像“粉正浓、脂正香”的酡颜少女一样令人神往。《风月鉴》里凤姐招手,贾瑞欣然而往;假如那“反面”的骷髅招手,贾瑞只会嚇得魂飞魄散,----《红楼梦》后半部,据说正是《风月鉴》的“反面”:这里面并不如专家所想像有着比前半部更重要的“政治内容”或藏着重大天机的“大谜”。它只是写贾府的由盛至衰、大观园众女儿由“彩云”、“霁月”转向或嫁、或死、或出嫁……,如宝玉所说由“发光的珍珠”转向“死鱼眼睛”----雪芹还能写得“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如捉水月,徒挹清芬”(戚蓼生语)么?《红楼梦》里有一种拒绝婚嫁、拒绝成长的倾向,早有人巨眼看出。故写耳鬓厮磨、两小无猜、坐卧不避、言语无忌的情非情、性非性,似是而非,是实而虚的“从未发泄”的“儿女之真情”乃曹雪芹先生之所长,而写钗、黛嫁死、惜春乞食、宝玉沦于击柝之流是否也写得同样出色,或非其所长而“江郎才尽”写得不如前文呢?这种可能性是不应排除的。
所以,在《红楼梦》里,作者可以写粉正浓、脂正香的大观园众女儿,即“闺阁中历历有人”,也可写贾府败落,作者“一技无成、半生潦倒”的“自怨自愧”,二者是在作为“生活的大书”(别林斯基语)的长篇小说中是可以同时存在的、相容的、非排斥的。托尔斯泰“身上有两个人”,曹雪芹身上也有“两个人”:一个是无与伦比的天才作家,一个是经“明师严父之教训”的“大家子”或’世家子‘----当他举家食粥、暮餐晚霞,渐渐露出下世光景时,怀念饫甘餍肥、天恩祖德之心渐渐上升,青春年少时的“迂想痴情”渐渐淡化,笔下的小说也就发生了重点转移:由写“风尘怀闺秀”转到贾府的树倒猴散上来,也就极为自然,不足怪异了。
张爱玲凭她的艺术天才的敏感设想,雪芹先写成百回稿,再在这个稿本上进行修改,至第七十八回时,“书未成,泪尽而逝”,这是很有可能的。(参看《红楼梦魇》)开卷“作者自云”是写成这初稿时写的。脂评中“佚文”及所谓“旧时真本”的诸多情节,就是这部初稿中传出的。或许雪芹也不喜或不长于写这样的后半部,即“风月鉴”的“反面”,就写得不顺手,时间拖得长“泪尽而逝”,致“书未成”。
历史的选择
程、高本后40回的艺术功力远远不及前书,审美感敏锐的读者一眼能看出:裕瑞就看出二者“非一色笔墨”(《枣窗闲笔》);何其芳认为后40回书可批出几百处不好的地方(《论红楼梦》);张爱玲说读到后40回,就觉得“不好看”了。……前八十回那种目送手挥、一击数鸣、似谲而正、似情而淫的镜花水月的文笔,后40回很难见到。这是稍有审美眼光的读者能够看到的,“贬高论”非出无因。然而,世间复杂性正在于此:鹰当然飞得高,那是鸡万不能比拟的,但它也有飞得不及鸡高的时候。同理:程、高万不如雪芹,他们绝没有他那支传神千秋的文笔,写不出那样冰雪聪明、一击数鸣的文字。但是,程、高续书避开了贾府败落、树倒猴散那根雪芹也不一定写得出色的情节线而拾起宝、黛爱情悲剧那根前书如火如荼、花团锦簇地展开的线,因势利导地完成它的高潮与结局。这就收到了舍短取长、事半功倍的效应。那种写爱情就“渺小”、写政治才“伟大”的宏论,实为“道学家看见‘淫’”思路,并受“题材决定论”的束缚。爱情的主题是文学的母题。自《罗密欧与朱丽叶》到《梦断廊桥》,自《关睢》到《绿化树》,莫不以爱情为主题。《红楼梦》正因“描写爱情生活上展开一个新世界”(何其芳语),而震撼文坛,其“摹写柔情,婉娈万状”令道学家一片惊呼“大盗不操戈”----冲毁了礼法的心防。陈独秀先生曾说《红楼梦》里“善写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国近代语的文学作品的代表作”(《红楼梦叙》)。这是《红楼梦》写得最杰出、最有价值的部分。
退一步说,姑算写爱“渺小”、程、高续书一文不值,脂本佚文那个“风月鉴”的“反面”将有“重大政治内容”而伟大吧,但那个纵然为“阳春白雪”的贾府败亡,宝玉击柝、丫鬟慰主的“反面”少人感兴味“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而宝、黛爱情悲剧、宝玉出家的“下里巴人”的故事“属而和”者却遍及中国----“山歌不离姐和妹”、“未有好德如好色者也”。男女情爱是天下至情、人间至性,牵动千千万万人的心;贾府败落、树倒猴散,只能牵动少数人、或与其命运相关或相似人的心。这就可知:脂本系统的“脂本观念”不能被“读者”、“世人”所认可、接受,而被冷落;程本系统那宝黛爱情、钗黛冲突的“程本观念”却受读者的认可、欢迎。脂本系统版本的最终退出流传的舞台,不单是未曾“开雕”、不能和“吴门开雕”的程本一争高下,恐怕更大的原因是读者不欢迎、不接受的缘故。如果它获得读者支持、欢迎,即使曹氏亲友中无力“开雕”,也有好事者或牟利书商出资“付梓”的。《红楼梦》电视剧按脂本观念编的后六集的失败,就有人看作高鹗“战胜了脂砚斋”。不妨说,正因程、高续书突出了爱情、婚姻的主题,抓住了前书的长处,发扬了它的优秀、杰出部分,而舍弃了那贾府败落、宝玉击柝,连雪芹自己也不一定能写得好的部分,方战胜包括脂本系统的续书吧。这将是读者的选择、市场的选择,也是历史的选择。
当然,此间的正负、是非、得失与当否,是个牵涉极广,也极为复杂的问题,有俟于专家、学者的进一步探讨。笔者的个人之见,高明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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