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美合一”构想是红楼梦论争的聚焦点。它是脂本和程本的最大不同,以此为契机出现的两种版本的诸多不同是历来“红楼梦观念”面临的最大挑战。程、脂两本的优劣是非也莫不与其相关的。所以,它是“红楼大战”的重中之重。这个论题不澄清,与其相关的诸多论题是难以解决的。于此,笔者曾作《“二美合一”辨》①、《重评“二美合一”》②申述己见。现仍觉未尽所怀,再作此文以陈述、希望得到方家的指教。
“二美合一”是脂本与程本最大的不同脂本是与程本面貌不同、性质有异的各成系统的版本。一部小说有差异如此之大、可称截然不同两部作品的版本,在中国小说史上尚是罕见的现象。这之间最大的不同在哪里?一言以蔽之,它就在脂本钗、黛关系处理成二人“和好”而非程本的“冲突”。
如果说二百年来的“红学史”就是一部钗、黛斗争史。自乾隆末年程甲摆字本出取代了传抄流行的诸脂本后,作品中宝、钗、黛爱情角逐中钗、黛冲突成为《红楼梦》的中心内容。自最初士人闲谈中因臧否钗、黛不同“一言不合,竟挥老拳”始,红坛论争中就出现了“拥林”、“拥薛”两大集团。直到胡适《红楼梦考证》俞平伯《红楼梦辨》问世前,“拥林”派占着绝对压倒的优势地位。这因为宝、黛爱情的钗黛冲突中是以黛死钗嫁并于同日同时为结局,宝钗被置于破坏宝、黛爱情和害死黛玉的被告席上。文本如此,“拥薛”派不能不理屈词穷难以辩白。虽有喜爱宝钗宽厚和平、端庄典雅而不喜黛玉的尖酸刻薄、气量狭窄。如“拥林”派大评论家涂瀛在《红楼梦问答》中说如何对待宝钗时是“妻之”,对黛玉是“友之”。可见他选择终身伴侣是宝钗而非黛玉。“妻”比“友”自要亲密得多。他也不会选一个厌恶、反感的人“妻之”的。尽管如此,由于宝钗在宝、黛爱情中所处尴尬地位,也就很少有人能为宝钗仗义执言,振振有词地说出“拥薛”的“道理”来。涂瀛说宝钗最大“罪状”就在于“交结袭人”。袭人说成宝钗的“影子”,她是个被人极其憎恶的人物。她后改嫁琪官,被目为“失节”之妇、成为封建文人大张挞伐地“口诛笔伐”的对象。
胡适、俞平伯抬出的脂本脂评竟称宝钗“大德大贤”的“贤宝卿”,交口称赞不迭,不能不令读者大吃一惊。更有甚者,连评者大施鞭挞的袭人,脂评也满口称为“贤袭卿”,“孝女、义女”。----这是什么话。更令读者诧异了----俞平伯还从中看到了“二美合一”,钗黛二人是“双峰并峙、二水分流,各极其妙,莫能相下”,并且必如此“方尽文情之妙,方显情场之盛”。这确如他自己所说是大大地“得罪读者”、“开罪世人”的。当时脂本见者少,即少数见者也不予注意。如戚本国初即已印行,附有大量评注,除胡适、俞平伯、鲁迅等人,注意者不多。所以,俞平伯提出的这个脂本“新观念”就显得太突然了,读者毫无心理准备,一时思想上转不过这个弯子来,不能接受。凑巧碰上了那场惊心动魄的评红运动,俞平伯从脂本发现的“新观念”被当作他“发明”甚或“杜撰”的而代曹雪芹与脂砚斋受过而挨上一顿批。“二美合一”即钗、黛和好为批判的重点所在。政治斗争引入了学术讨论,“钗、黛和好”被提到“妥协”、“投降”、“阶级调和”、“斗争熄灭”的高度,就无端地增加了学术问题的复杂性,愈来愈使《红楼梦》成了“越研究越湖涂”的“梦魇”。
应该分清,钗、黛和好或“二美合一”的构思是确凿地存在于《红楼梦》文本之中而非任何人杜撰的。这不仅表现脂本脂评及其预示的“后之数十回”佚文中,即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这是明白可见的。如太虚境用于诗、图列为十二金钗者均一人一图一咏,独钗、黛二人的诗、图均合而为一。图是“画着两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中有一股金簪”,可知指林、薛二人。诗是“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前两句先“林”后“雪”;后两句先“薛”后“林”。二人又在同一诗中。
(第5回)同回那《红楼梦曲》也是各人一曲,唯林、薛二人合在《终身误》曲中。为便说明,引述如下: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这里“寂寞林”指黛玉,“晶莹雪(谐音薛)”指宝钗,又是合而为一。拥林派在“空对着”、“终不忘”、“叹人间”、“美中不足”、“意难平”等语作出作者“左钗右黛”的文章,却低估了“齐眉举案”的意义。这词看来是“对景悼颦儿”的口吻----倒有点“自传”的意味----故用上“终不忘”、“意难平”等语。对现有的“宝钗之妻”,又用上“空对着”。“美中不足”和不忘“木石前盟”等语。这至少说明词作者认为现有的婚姻是“美”的,只是“不足”,未能“两全”而已。并对正“对着”的她----当然是宝钗----称作“山中高士晶莹雪”。晶莹,光明澄澈的样子,形容宝钗人品的高洁,“高士,犹高人,志行高尚,超凡脱俗之人。”这推崇至极,毫无贬意。并用“齐眉举案”一典。孟光举案与张敞画眉是中国历来传为美谈的两对“理想夫妻”。也无丝毫贬意,“左钗”说在这里找不到的。
预言全书主旨和主要人物命运的《红楼梦曲》如此。那奇幻的太虚境中警幻许给宝玉,让他领略“风月情”的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并乳名“兼美”即兼有钗、黛之美之意,显出了“二美合一”的构想。这预示在宝、黛、钗的爱情角逐中,钗、黛不是冲突而是和好、合一的。这是明白可见、毫不隐晦的。这种钗、黛和好的预示,历来读者均未注意到,这是因为历来千篇一律、千部一腔的那种“一男一女一小人”的公式化小说见得多,也就习惯成自然,不管看什么小说都按这样思路套,绝未想到会有例外。《红楼梦》开卷那宝玉、黛玉一见如故和宝钗的插入引起黛玉疑妒,与宝玉死呀活呀的大闹几场直到砸玉地步,正拉开了“一男一女一小人”的架势----虽然不像别书中那些鼻有白粉的简单化的“小人”,读者也当作“小人”看待了----咱们历来有读书“不求甚解”的通病,就顺着传统思路看下去不加深思了。同时咱们又有“君子成人之美”、“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善良愿望,看到程本宝、黛爱情角逐中钗胜黛败和钗嫁黛死,憎恨这个致黛玉死的“元凶”,“祸首”的宝钗就成了无可置疑的“反面人物”了。----两百多年来的《红楼梦》读者就是这般解读的。这是顺理成章的解读,很少有人怀疑一下,看到有些不符合的地方,足见我们读者是何等的粗心大意。
“二美合一”是对传统红学观念的大挑战脂本“二美合一”构想是对传统红学观念的一次空前的大挑战。脂本的出现----这还不曾造成社会影响,如戚本印行就产生的影响不大----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俞平伯的《红楼梦辨》问世,方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也局限在为数不多的对《红楼梦》爱好的学人圈内,广大读者还是率由旧章地读着,按“红脸、白脸”、“好人、坏人”、“东风压西风”或“西风压东风”的思路理解着,作出对其中人物的爱憎、臧否。奇怪的是:何以《红楼梦》第5回这个总绾全书人物命运的“总纲”中有关钗、黛和好的构想如此彰明昭著地一而再、再而三的预示,二百多年来的无数读者却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呢?咱们应该有勇气反躬自问:这是什么原因使自己有目如盲?不错,大多数读者可能因太虚境中诗、画、曲等提示出自抽象隐喻性词句,大都一眼掠过,有不少读者跳过诗词不看的,故不曾注意。然而书中第43回、第45回两回大书的回目醒目地标出“蘅芜君兰言解凝癖”、“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兰言”者,《易系辞》:“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溴如兰”,乃极高、极美的称谓。“金兰契”是形容极好的友谊。莫逆的朋友称“金兰之交”。这是人所共知的。作者用“兰言”、“金兰契”等语作“题目正义”,乃极言钗、黛和好的意思,绝对没有什么贬意的。习惯于讲“春秋笔法”的中国读书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竟置若罔闻。车载斗量的“红学家”,也少有于此置疑的。这不能不说是咄咄怪事。或曰:这是回目上的文字,读者很少注意的。红学家看到了也断定为“明褒暗贬”。丝毫也不影响他们那“左钗右黛”的论断。这就不能不略考察一下作品的描写。
“解疑癖”是黛玉在筵会上说酒令时说了《西厢》、《牡丹》诗句。此二书当时目为有今日的《黄色淫书》,在应“扫除”之列的。女先儿说的“才子佳人”书,贾母正言厉色地指出:“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位“老祖宗”还杀气腾腾地说:“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个清俊的男人”,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她还比作就如“满腹文章”的男人“作贼”也得入“贼情一案”(第54回)。这个谈起礼法杀气腾腾的“老祖宗”把贾琏的淫乱却看作“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儿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这么着,凡世人都打这么过的。”(第44回)荒淫无耻的贾赦要讨鸳鸯作妾,贾母只因她服侍得好不放,并不怪贾赦,还说:“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教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第47回)----这是何等不同的价值观。女的“想”一下男人(只“想”而已)就“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甚至得入“贼情一案”。男方任意胡搞也“凡世人都是这么过的”。明乎此,则知在那样礼法重压下,黛玉看《牡丹》、《西厢》那样“淫词艳曲”,还用书中词句说酒令,甚至还有“纱窗没有红娘报”那样“淫艳”之句。按“老祖宗”----她是贾府最高统治者----的说法,就是“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甚或得入“贼情一案”的行为。幸当时无人注意,深知此中厉害的宝钗,假如真是一心想夺“宝二奶奶宝座”的话,正是天赐良机,可直接向王夫人打“小报告”或通过袭人这条热线上达,或在园中扩散,均可一下打倒黛玉这个对手。她没有这样做,反而向黛玉提出了善意的劝戒。黛玉经她提醒,也深晓此中利害,“羞得满面通红,满口央告:‘你别说给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第42回)宝钗还现身说法地说自己幼年看这些书经“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的经过,最后劝她不要再看这些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这“一席话,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中暗服,只是答应‘是’的一字。”(第42回)在黛玉这个敏感少女心中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和斗争。她曾为那些词曲销魂荡魄、心醉神迷----唤醒了沉睡的人性、朦胧的青春。但这个宝玉每说她如死了做和尚去的话都勃然变色。足见作为“主子姑娘”的传统观念又在束缚着她,深知这些书在当时的“非法性”、危险性,一边看一边也懔栗危惧、惴惴不安的。在较有自由空气的大观园筵会上不慎说出。一经宝钗提出她立即意识到这事件的严重性质,传出去会成为丧失“主子姑娘”身分的“大丑祸”,故惊惧得“满脸通红”、“满口央告”,怕宝钗张扬出来,今见她不外传,还现身说法地开导她、劝戒她----就在这个事件上,黛玉心灵上出现电光火石的一闪,思想上露出了自己一向疑妒,当作有心藏奸的宝姐姐是个宽厚待人的“好人”。所以,她才在“金兰契”回中作了那番剖心沥胆的“金兰语”----在爱情角逐中两个不可共存的冤家,一旦竟化干戈为玉帛地成了莫逆的好友,顿时产生了大转换的寒冰破热、滚汤泼雪的审美效应。
这在中国小说中罕见,故读者也难以理解,它违反了一般阅读的习惯。应该说,这才是林黛玉性格的可贵之处。将旧敌一下认作好友是需要思想勇气和开拓胸襟的,这一点上她并不气量狭窄。但那些燃烧着“拥林反薛”偏激情绪与独断思想的红学家,却缺乏了这样的雅量。他们认定谁是“反面人物”,不管怎样也是“反”到底,对方的任何作为----不管具有怎样善良动机----也要怀疑为“不怀好意”、“有阴谋”。如明写着“兰言”的宝钗的善意提醒和劝告,黛玉也作为“善意关怀”而心诚悦服地接受而尽捐前愆。评论家却或说是宝钗“打着孔孟之道破旗”的“气势汹汹的进攻”;或说黛玉的“天真幼稚”被宝钗“花言巧语所骗”;或说这是宝钗“攻心为上”的“心理攻势”……总之,只要判定为“坏人”,你剖出心来也说是“黑”的----这种偏执、独断的“拥林反薛”思想情绪发展到“评红热”中达到高峰。----宝钗成了个为夺“宝二奶奶宝座”一举一动莫不为此目的的“伪君子”,真有“批透批臭”的势头。这不正是“极左”的腔调么!万千冤假错案正是这种偏执、独断思想情绪所酿成的!足见这种思想模式并非建国后产生的,其源头远矣!在《红楼梦》解读中的将白作黑,将好作坏中可见其端倪。
在“拥林反薛”的狂涛中,五十年代安徽《江淮文学》发表过一篇千云(黎洪)的文章独排众论地对林、薛作了各有高下的实事求是的评论,这是非常可贵的。还有,何其芳在《论红楼梦》长文中指出宝钗并非“奸险”。“如果我们在她身上看到了虚伪,那也是由于封建主义本身的虚伪”。她只是“按照封建正统思想所提供的那样做”罢了。他认为说宝钗处处为“争夺宝玉,那正是一种可笑的奇谈了。”(上引自《论红楼梦》)我们理解了钗、黛和好构想,尤觉何其芳在“拥林反薛”一边倒的年代作出这样清醒的分析是难能可贵的。何其芳对“解疑癖”、“金兰契”情节的分析也是踏实的。他说:宝钗的一番话把黛玉说得“低头吃茶,心中暗服”是说明:
这一段文字写出了黛玉并不像现代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具有浓厚解放思想”。她对封建正统思想的排斥没有宝玉那样严格。由于这种原因以及其他原因,她对薛宝钗这段话不但不反感,而且当着关怀和温暖来接受。(同上)
这两回的文字何以出现相为水火的不同解读呢?揆诸前举种种钗、黛和好构想的预示来看,何其芳的分析和“深知拟书底蕴”的脂砚的解读应该是符合作者“原意”的。这正符合鲁迅先生指出《红楼梦》的“价值”在于打破了传统思想写法的“叙好人并非全好、坏人并非全坏”(《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的教导:把宝钗看作“全坏”的“坏人”,且无一而非坏,即使并不“坏”甚或还有好处的地方也曲意地看成了“坏”。反之,把黛玉又看得太好了,几乎变成了“妇女解放的前驱”。而不知她虽跟着宝玉看了《牡丹》、《西厢》等杂书,显出了个性的复苏和纯真爱情的追求。但仍是个封建世家出身的“主子姑娘”。恪守“主子姑娘”这个“身分”是她压倒一切----包括宝玉爱情----的考虑。她对宝玉多次调情的断然拒绝,对贴心丫鬟紫鹃的劝告不能接受,以及与湘云“主子姑娘”与“民间丫头”的争论,都为怕有损“主子姑娘”的“身份”。她很有封建世家的“阶级观念”的。在维护“主子姑娘”的“身份”这个具体问题上,她不是“反封建”而是“维护封建”。正因如此,她方视宝钗的规劝为“爱护与关怀”而彻底地政变了对宝钗的敌意立场,并深自反省地说:“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她还说自己“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第45回)这里明白无误地说明黛玉接受了宝钗的教导。如果说宝钗教导的是“孔孟之道”的话,黛玉是乐意接受的,并无丝毫“受骗”或受到“心理攻势”的性质。本质地说,钗、黛是一样的“主子姑娘”,只是“性分甘苦不同”而已。咱们把她们看成一“封建”一“反封建”两大家只是出于一厢情愿的误读,于作品形象实际----作者“原意”相差很远的。
这就可知,钗、黛和好现象是明白无误地出现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一系列情节之中,有关这些情节、细节均出自前八十回,程本中也赫然在目。它是个不以人的主观意愿为转移的客观事实,既非脂砚的“妄评”,也非俞平伯的“杜撰”,而是曹雪芹的“原意”----它是程本与脂本的最大的不同所在:程本舍弃和改变了钗、黛和好构想按二人对立、冲突线路续写的,脂本及其后之数十回佚文则按钗、黛和好线路发展,显出了另一种面目。钗、黛和好造成的诸多不同脂本钗、黛和好构想和读者习见的程本钗、黛冲突相比,出现了一系列相当水火的不同:它在作品的主题、结构、情节、人物等等方面引起了诸多性质不同的变化。
首先,钗、黛和好就消灭了那二者冲突一死一嫁不可共同的处理揭露禁锢爱情、包办婚姻的封建礼法罪恶、呼唤自由爱情、自主婚姻的主题。黛玉是“你纵为我知己,奈何薄命何?”(第32回)。亦即“莫怨东风当自嗟”或“茜纱窗下,我本多情;黄土垅中,卿何薄命”(第65回、第78回)----黛玉原为“还泪”而来“泪尽而去”,与封建礼法“禁锢爱情”无干,与家长“包办婚姻”无干。这就变成全书只能是写贾府这个“世代簪缨”的“百年望族”由盛至衰“子孙虽多,竟无一个可以继业”,惟有“嫡孙宝玉聪明灵慧,略可望成”。但他却负了警幻转告的“宁、荣二公之灵”希望他“留意孔孟之间,委身经济之道”的“嘱托”(第5回);
也负了好友秦钟弥留时说的“还是以立志功名、荣耀显达为是”的“遗言”,自己“一事无成,半生潦倒”,贾府内部争权夺嫡、自杀自灭,外边人再杀进来,致一败涂地、树倒猴散。这嫡孙宝玉是“罪有万重矣”。故“骂死宝玉,却是自愧”、“书乃自愧而成”(上引均脂评)。
红学家朱彤归结此书主题为“子孙不肖,后继无人”。就脂本言,这个说法是不无道理的。不错,作者开卷自称作此书是“大旨言情”,“只是着意于闺中”,据说后数十回佚文末回是“情榜”。就全书来看,作品突出部分是大观园女儿国“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故事。贾府盛衰只能是它的背景。不过这个“大旨”所言为“情”正是这些女孩子的“情”,那是“从未发泄的儿女之真情”而非我们所理解的“男女爱情”。作者申明不写“淫邀艳约、私奔投盟”。那文君、崔莺故事都在其“不写”之列了。有人说《红楼梦》比起《金瓶梅》来,在男女性爱描写上大大退了一步。如仔细考察,在男女情爱方面,作者也未有过明白的叙写。即以宝、黛之间,宝玉一调情,黛玉即正言厉色怫然而去。司棋与潘又安关系与绣春囊事件。作者用的都是贬词,如“贱人胆虚”、“脏证”、“首尾”(第71回、74回)显见这不是作者所要写的“情”。多姑娘一段,脂批云:“删,未删之笔,”大约作者将“旧稿”《风月鉴》描写过于显露的男女关系处大加删削了。这和书中女主人公林黛玉遇到宝玉调情就怫然变色哭嚷着要“告诉舅舅、舅母去”一样。作者同样也有禁忌。这个经“严父明师之教训”的“大家子”或“世家子”(脂评)和书中贾母所说“我们从不说这些书”并“也不懂这些话”的观点有相近之处,那什么是“大旨言情”呢?仔细考察,曹公所言的这个“情”,不是男女间彰明昭著“真个销魂”的爱情,而是“儿女从未发泄的真情”。那就如二知道人所说宝玉的心态是:
揣宝玉之心,须女郎得驻颜之术,年虽及笄,毋庸出嫁,只聚伴在大观园中,妆台联句,绣户飞觞、口餐樱桃口之脂香,裙易石榴裙之水渍,聚而不散,老于是乡可矣。(《红楼梦说梦》)
这道中了宝玉的心思----他的梦想、他的乌托邦----难道这不正是曹雪芹的梦想和他的乌托邦么!他要写的“情”就是儿女间两小无猜、天真烂熳、耳鬓厮磨、坐卧不避、似觉非觉、似有若无、不到高潮的情非情、性非性的“女儿之真情”,亦即警幻说宝玉的“古今罕有”的“意淫”。如宝玉在众女子中并非如索隐红学家所说那样的这里那里有“关会”、这个那个有“暧昧”,那是宝玉所说的“皮肤滥淫之蠢物”。他是有如为香菱之易裙、为平儿之理妆、为湘云之盥洗、为芳官之共榻……也就“于愿足矣”,这就是“意淫”----《红楼梦》大旨所言之“情”,正是这个不到高潮的“意淫”。故脂本的钗、黛和好处理,正避开了这个爱情与婚姻的正面描写。
笔者认为曹公的心态与书中的宝公是一致的。脂砚说这是“玉一生偏僻处”,此语也可移来说作者。这正是《红楼梦》中外古今罕有处,也是曹公“乖谬邪僻不近人情之态”处,也正是他的思想新奇和超前的地方。----男女间最美妙最动人心弦之处不在那"上床作爱"瞬间而在那相互吸引、相互迷恋的“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迷离恍惚的初恋时刻。这种少男少女间情窦初开,耳鬓厮摩,坐卧不避,似觉非觉,似有若无的情非情,性非性的“从未发泄”的“儿女之真情”。是人一生中最神秘、最美妙、最有梦想的又最为纯洁的“天下之至情;人间之至性”。曹公的艺术拍摄镜头的焦距正对着这一段人生珍贵时刻,摄下了大观园众女儿的生活画景,正是他独具只眼的最有独创性,亦即最伟大的地方。故《红楼梦》里“大旨”所“言”之“情”就是这种“从未发泄”的“儿女之真情”,这是“金瓶梅”里的“兰汤午战”、“大闹葡萄架”等描写所万不能比拟的。
曹公天才地摹写了这样的“情”。即书中宝玉所说少女的“发光的珍珠”时代的“真情”,才具有了特殊的迷人的魅力。造成了中外文学中罕见的“红迷现象”。④这是《红楼梦》的独创性所在,也正是曹雪芹的独创性所在。康德认为“独创性”是“天才”的“第一特性”,是一种“天生的心灵素质”⑤----曹公正具有这样的“心灵素质”----脂本避开正面爱情、婚姻的描写和作品里人物年龄均偏小,当也与此有关的。这就可知,在贾府自杀自灭,一败涂地,树倒猿散后,作为“千红”、“万艳”之象征的大观园众女儿风流云散、玉殒香消,均陷于“一哭”、“同悲”的不幸命运而“无可奈何花落去”了,也就只剩下了“白茫茫大地”----回风一扫,万境皆空的境界。这之间既有“情”,也有“政”,也有“空”。脂本的主题大致是这样的。
结构方面,钗、黛和好,作为宝、黛爱情这根中心线索淡化和黛玉“泪尽夭亡”后的中断,那开卷时由宝、黛爱情构成的悬念也随之失落;宝、政关系的改变,又一根思想冲突情节线也随之失落。本来,宝、黛、钗与宝、政间的矛盾冲突次第展开,逐步走向高潮。读者对书中人物命运的关怀----如宝、黛爱情能否成功,宝、政两代人思想冲突如何开展----愈接近摊牌愈加紧张而全神关注的时刻,这宝、黛爱情冲突主线和宝、政思想冲突次线的次第中断,就不能不使整个作品结构呈松散、下弛而失去奔向高潮的势头,读者紧张的心弦也就不能不松弛下来。读者关心的是男女主人公和“千红”、“万艳”----大观园众女儿的命运而非贾府这个大家族。它的盛衰是难以构成令人关注并焦虑的悬念的,古往今来兴衰起伏“乱哄哄你才唱罢我登场”的大家族千千万万。只有当事人对它的败亡方伤心落泪、感慨嘘唏,对大多读者来说是不感兴趣、不大关心的。
钗、黛和好的处理造成结构松散、乏高潮、少中心,不能不说是脂本的特点所在。钗、黛和好的处理,对书中人物也引起了很大的变化:首先,宝钗不再处于致黛玉死的尴尬地位,拥林派指责她一心想夺“宝二奶奶宝座”的说法就失去依据。她对黛玉的关怀体贴,对湘云的爱护、岫烟和香菱的照顾及对园中做粗活的婆子也关心,说明这个宝姑娘并不那么“坏”,她只是真心实意地认同封建礼法罢了,也是个“说不上好”和“说不上不好”的人物,正是鲁迅所说的“真的人物”。
其次是那个“花点哈叭儿”花袭人,历来被目为“红楼”中“最坏”的人。“评红热”中把她说成了大观园中的“女特务”。连提出“二美合一”说的俞平伯先生也说她“引诱、包围、挟制宝玉,排挤、陷害同伙,附和、讨好家庭的统治者王夫人”。她的“性格最突出一点是得新忘旧,甚至于负心薄情”(俞平伯:《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钗”的描写》)。简直“坏透了”,是个“完全是坏”的人物。封建文化----包括程伟元、高鹗----都骂她“失节”,是个为当时人所不齿的女人。当然,她的主要罪状是与宝钗交好,并参与了“调包计”。钗、黛和好使这些指责也落了空。她的改嫁琪官乃出自宝玉的主意,是贫穷后养不起而“遣嫁”的。袭人临走还嘱咐“好歹留着麝月”,担心无人服侍宝玉、宝钗。她嫁琪官后还与他“同侍宝玉夫妇,得同终始”。佚文中还有《花袭人有始有终》回目,这样的花袭人,脂砚称她“贤袭人”、“孝女!义女!”也就可以理解了。可说钗、黛和好的处理,袭人的评价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同一人也----作品的描写是真实可感的,也写出袭人“温柔和顺,似桂如兰”----却发生如此重大分歧。
曹公教训了我们:认识人是不容易的,不可轻率地妄作论断。同样,这种处理对凤姐也产生了影响。这凶狠泼辣、作恶多端,又作了“调包计”,历来当作一个“完全是坏”的人物。建国后更把她当作“地主婆子”看待,恨不得打翻在地,踩上一只脚方泄心头之恨也。即那些信奉脂本,图恢复脂本原貌的续作者也仍持此观点。如那信誓旦旦地宣称“忠于原著”的电视剧“后六集”也继承了这个观点,写了“文革”中逐步抖材料的批凤斗争会,还写了她瘐死狱中芦席裹尸的过场,并用大肆渲染的反复用长镜头写“拖尸过场”,大有“死了也要批”的狠劲。这和脂本“原意”显然相差很远的。作家不是法官那样把她所有“罪行”加起来判罪。如那样,凤姐够判极刑。作家是上帝,他创造人,把那造物主仁爱的光辉普照着他所造的人物。凤姐在正十二钗之列,也是曹雪芹温情脉脉地关怀的人物。他赞美她那出众的口才,那男人万不能及的“理家之才”,称作“金钗一二可齐家”。脂砚也说她是“龙华会上人也”。她那种种狠毒的作为,作者不是厌恶、憎恨她,致于死地,而是惋惜她作得太过、太绝,不留后路、不知自保,说她是个“聪明中的痴人”、“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这和红学家续作中“死了也要批”的作法大异其趣的。
如仔细考察,可以看出书中有这样一条情感线----这之间可能作者与原型人物的关系有关----书中凡荣府二房或偏向二房的人,作者都给予较好的评价,反之,凡偏向贾赦大房的,则显出一种极其憎恶的态度。凤虽是贾赦、邢夫人的媳妇却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并偏向二房。因而不得公婆,作者也更抱同情和宽恕的态度。佚文写她与宝玉同囚“狱神庙”,脂砚也常称“姐弟二人”,她与宝玉有同命运的性质,作者更抱同情、怜悯的态度。她和贾政、王夫人等人物,均因钗黛和好的影响而成了裕瑞所说的“前卷极称之人也”(《枣窗闲笔》)了。钗、黛和好必然引起整个作品情节乃至细节的改变,“调包计”的消失,与其有关情节和细节,如宝、黛诀别,黛玉焚诗绝粒、黛死钗嫁同时及宝玉作八股、中举、出家等等都将随之消失或性质改变。代之以凤姐、宝玉同囚“狱神届”,红玉、茜雪探监,“丫鬟慰主”;宝玉贫穷、遣嫁袭人;袭人夫妇“同侍宝玉夫妇得归终始”;宝玉沦于击柝之流,最后弃“宝钗之妻、麝月之婢”而“撒手悬崖”地“出家”而去。----脂本情节大致如此,值得注意的是五十年代“批俞”所“批”的具体内容大都出于脂本。
脂本与程本相较的得失前述可知,脂本钗、黛和好与程本钗、黛冲突的不同处理相较,造成了这两种版本的不同面目、不同性质,它们是各有优劣、得失的。钗、黛和好为中心的脂本最大佳优处在于它始终保持了那“好人不完全是好”和“坏人不完全是坏”的特征。而这,正是《红楼梦》“打破历来传统思想、写法的地方”也正是它打破两极判断思维模式最新、最超前、最有革命意义,亦即最有价值的地方。它表现在主题、结构的开放、多元、多极性;人物性格非全好或全坏的多维性和情节、细节描写的模糊性。这正是小说现代性的特征,表现出了作者思想、写法的超前性。这也就产生了“缠绵悱恻”令读者销魂荡魄出现“红迷”的审美效应。作者主观上也许归于“乐而不淫”、“怨而不怒”的“诗教”范畴之内,实质上已产生了令封建文人惊叹为“大盗不操戈”----即真正意义上“反封建”的效应。这在中国小说中是少有的、杰出的、第一流的。然而,有一得必有一失。钗、黛和好的处理,又失去了钗、黛冲突一死一嫁置于同日同时大悲剧的紧张、剧烈的撼人心魂的力量:呼唤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历史主题、急剧奔向高潮的结构和宝黛诀别、黛玉梦诗绝粒、黛死钗嫁等等脍炙人口的情节----两百多年来的读者正是为此倾倒入迷而一掬同情之热泪的。同时这也显出脂本作者思想中一些保守的东西,为眷念“天恩祖德”,“自愧自叹”和“娥皇女英合一”、“环肥燕瘦兼美”之类想法。等等。所以,脂评钗、黛和好的处理和程本的钗黛冲突相较是有优有劣、有得有失的。
咱们应排除偏激的情绪化的成见,客观地对脂本与程本这两种不同版本的复杂面目和性质作冷静的、平心静气的实事求是的考察而毋庸主观、独断地抑此扬彼或扬此抑彼。甚或显出“不共戴天”的敌忾,图谋废其一而存其一,那是不科学的,非常可笑的。愚以为有兴趣、有能力的,不妨按各种想法来续《红楼梦》,出各种读本,如“曹周本”、“曹×本”等等。但不能不承认:脂、程二本仍是《红楼梦》的正宗。脂本如“戚本”那样形式早已独立存在;程本则如水银泻地无处不在。这是个无可奈何的、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存在。我们只有“认了”----不认也不行,即使自以为按“原意”续得如何好,读者不接受也枉然。只有承认各自存在,各有优劣、得失。评论的目的就在指出这个优劣、得失及其原委,让读者去作自己的品味、自己的选择。
注 释:
①白盾:《红楼梦新评“二美合一”辨》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②白盾:《重评“二美合一”》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社版、1996年4期。人大影印资料1996年12期转载。
③《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507页
④白盾:《论红迷》、《未定稿》1989年11月号。人大影印《红楼梦研究》1990年第1期转载
⑤康德:《判断力的判断》第46节,引自《西方文论选》上册,第410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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