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作者对所恶人物的态度



  在《红楼梦》的人物中,作者最憎恶的是哪些?憎恶他们的原因是什么?他的看法和我们今天的看法有哪些差距?说明了什么问题?探讨这些问题,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曹雪芹的生活态度和美学思想。一般地说,他对那些“皮肤滥淫之蠢物”的“须眉浊物”----如赦、珍、蓉、琏乃至贾环之流----及“嫁了男人,比男人更可杀”的女人----如邢夫人、王善保家的、赵姨娘之流----都是憎恶或没有好感的。我们说,《红楼梦》里的人物,好人为必全好、坏人未必全坏,是指其中最主要人物尤其是“好人”方面而言,它有着相对的性质。具体到某些“坏人”身上则并不完全适合。例如贾赦、“邢夫人及赵姨娘、贾环这样人物,就找不出“好”的地方了。

  作品里显出这样的倾向,即对其中尊长辈人物,有着“为尊者讳”的迹象。如贾政这样“迂疏腐阔”、“食古不化”的人物,很少会有读者对他发生好感,作者却一再写他“恭谦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三回)、“人品端方、风声清肃”(三十七回)等等。又如王夫人这样“愚而好自用”,一怒死金钏、再怒死晴雯,并逐芳官、四儿,罪恶累累,两手血腥,读者都把她恨得牙根痒痒的,作者却一再写她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三十回),“慈善人”(三十三回)甚至还说她“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处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七十四回)……等等。有人认为这是作者使用的“讽刺性”的语言,目的在于格外衬出他们那种“伪善性格”。就形象的客观意义说,我们今天的读者确会有这样的感受;但若从作者的主观动机看,在他遣词用字之间却看不出有任何“贬义”。那和雪芹“似一似二”的脂砚也评贾政是“大家严父风范”、要“着成打死”宝玉,也是“严酷其刑以训子,不情中十分用情”;评王夫人也有“王夫人之慈若此”之语。那个和雪芹时代相近、出身相同的裕瑞也说:“贾政者,前卷极称之人也”,又说王夫人是“极爱子女之人”。(《枣窗闲笔》)。

  不能否认:在对待贾政、王夫人这样尊长辈人物的态度上,雪芹的看法和脂砚、裕瑞是比较接近的,而和今天的读者之间却存在着很大的分歧。当然,也不能认为:对贾政、王夫人这样人物作者是衷心喜爱的,在思想感情上完全有共同、一致的地方。但是,从作者对这两个人物的态度上至少说明了很可能贾政、王夫人的原型,即为作者的直系长辈人物,因而在“如实叙写,绝非讳饰”的同时,又笔下留情,显出了“为亲者讳”“为尊者讳”的倾向。同时,作品里又显出了另一种倾向,即对同样长辈人物,如贾赦邢夫人的叙写却又笔挟风霜地直书其恶,绝无讳饰之处。如写贾赦要强娶鸳鸯作妾并威吓说:“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手心。除非她死了,或者终身不嫁男人,我才伏了他!”(四十六回)这是何等横暴无耻!就连“出了名的至贤至善”的袭人也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同上)他又为了图谋石呆子的“二十把旧扇子”,便勾结贾雨村弄得他家破人亡,就连贾琏也认为:“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四十八回),可说这是个“坏透了”的人物。

  无独有偶,他的老婆邢夫人又是个“禀性愚@①”的“弄左性子”的人,她“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和“婪取货财为得”(四十六回)----足见,在这两个人物身上,“坏人”并不“完全是坏”的原则是不适用的,作者明显地表现出深恶而痛绝的态度。

  再如作品里的赵姨娘和贾环,在有关他们的叙写中,同样不适合“坏人不完全是坏”的原则。如贾环这个“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家伙,一出场就写他赌骰子玩时赖丫头的钱,还在赵姨娘前诬告“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二十回)他还有意想用蜡灯的“热油去烫瞎”宝玉的眼睛(二十五回);在贾政前又诬告宝玉“拴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睹气死了”(三十三回)从而致宝玉被笞几死……等等,这些也极写他是个“坏透了”的人物,而这个坏家伙,却正是赵姨娘培育出来的。我们的论者爱从她原是低贱的奴隶出身“成分好”这个角度曲为宽恕,寄予他很多的同情,责备作者“局限性”云云。殊不知“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即就他拿平日攒的体己银子和衣服、簪子,另外还“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与道婆,决求她施魔法“把他两个(指凤姐、宝玉)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这一项,其用心恶毒就己不堪闻问了!直至凤姐、宝玉被害得奄奄一息,阖家上下号啕大哭时,赵姨娘和贾环却“自是称愿”,还说:“哥儿己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二十五回)城然,一切处心积虑、阴谋陷害别人者,都应得到最严厉的谴责,决不能因“成分好”予以宽恕的。何况文艺批评不同于法庭判决;它不是以犯罪事实的多少和大小作量刑依据的,而是从更高的道德标准上评判是非,更着重于追究它的动机,因而,即使在今天,对贾环、赵姨娘这样人物,也应该受到最严厉的谴责。曹雪芹将他们两人作为最邪恶人物处理,并无不当之处。曹雪芹确有其“局限性”,但却不是表现在这些方面。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同是荣府的等长辈人物,作者为何对贾政、王夫人却要“为尊者讳”,而对贾赦、邢夫人则否呢?固然,贾政、王夫人属于封建“正统派”人物,而贾赦、邢夫人则属于“邪恶派”人物,二者之间在实际上确有区别,作者的叙写基本上是“如实描写、绝无讳饰”的。但是,在这“讳”与“不讳”之间,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作者在对待作品人物的态度上,还存在着这样一道界限,即在对待贾府的长辈人物上,作者是左宁而右荣;而在荣府内部,则又左长房而右二房。这就表现出作者在写作上的某种程度的“自传性”,那就是雪芹在“按迹寻踪,不敢稍加穿凿”地使用生活的原型中,对荣府二房中的长辈人物,可能更多地采取了自己的直至长辈人物,因而在直书其事的时候,不能不作些讳饰。

  同时,也更说明了写荣府内部的长、二房之间的夺权之争,以及二房内部的夺嫡之争、乃构成作品里两对最根本性质的矛盾,它们在整个故事情节发展中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并且在后半部的结局中激化、尖锐起来,以致成为“自杀自灭、一败涂地”的内在因素。可惜的是:我们过多地把注意力放到贾政和宝玉父子两代之争和钗黛为争夺宝玉而争等等问题上去了,没有看到上述这两对矛盾才是作品的中心矛盾,其他种种矛盾都是环绕着这两对矛盾而进行,并且受着它的制约和影响的。因为这两对矛盾和作为作品主要内容之一的贾府“自杀自灭”、“一败涂地”攸关,它牵涉到作者自己家族的切身利害,从而表现出他的爱憎和臧否。所以,作者对待作品人物的爱憎臧否标准,又往往是看他或她在这个斗争中站在哪方的依据。因而,他对贾政、王夫人如此,对凤姐也是如此。----她虽然是贾赦、邢夫人的媳妇,却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并被王夫人用作替自己代劳的“大管家”,况且她在赵姨娘、贾环与王夫人、宝玉之间的对立中,坚决站在了王夫人和宝玉一边,所以尽管她作恶多端,作者对她在谴责之余还是抱着惋惜、同情的态度。再如贾探春在“抄检大观园”中打了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王善保家的一巴掌,论者称赞其替“大观园女儿吐气”,或责其为“维护主子故娘的尊严”,殊不知那次抄检是出自邢夫人借“绣春书”事件对王夫人,凤姐这样当权派发动的一次进攻,目的在揭出她们“治家不严”的过错,以便作进一步夺权的打算,王夫人在这次进攻前“吓了个死”,仓皇失措,愚蠢地在邢夫人的心腹王善保家的面前作出“抄检”的决策;凤姐这样“三头六臂”,犹如“楚霸王”的人物,也惊慌失色,“纵有千万样言词,此刻也不敢说”(七十四回),只得附和“抄检”的主张,现出了“纸老虎”的原形。在“抄检”过程中,王善保家的颐指气使,大打出手,扮演了一个大帮凶的丑角。所以,探春这一掌,固有替大观园女儿吐气和维护“主子故娘尊严”的作用,但更为主要的是这一掌打在王善保家的脸上,亦即打在邢夫人的脸上,它为王夫人、凤姐撑腰、吐了气,表明了在这场内部斗争中,她是坚决站在王夫人、凤姐----亦即宝玉一边的。也正因如此,这个“敏探春”才敢于出手,理应得到王夫人、凤姐的内心赏识。还有人认为她敢于“顶撞王夫人”,实在是皮相之见。

  实际上,宝玉和凤姐在作品里处于一种“矫矫珍木颠,将无金丸惧”的招祸地位,成为夺权、夺嫡的最主要目标。所以,从作品一开始,即描写了这两对矛盾----特别是赵姨娘、贾环“每每暗中计算”的夺嫡之争。如果将贾环烫伤宝玉作为这对矛盾的一个引子,那么《魇魔法》一回就是赵、环所作的头一次进攻,尽管带有神怪色彩,但这场惊心动魄的事件却显出进攻者一方的穷凶极恶和另一方平白无辜。宝玉被笞几死那一回,则是赵、环所作的第二次进攻,若没有贾环的“逼奸母婢致死”的诬告,仅只琪宦事件,贾政还不会下那样狠心----要把宝玉“活活打死”。这两回大冲突,都是惊心动魄、影响极大的,以致成为一次超过一次的高潮。那么赵、环辈就此敛手、洗心尊面,不再“暗算”么?显然那是不可能的。与此同时,贾赦、邢夫人对贾政、王夫人的掌权和重用凤姐,也是“吾意弄怀忿”,早已恨得牙根痒痒的了,只是碍于贾母的权势而不能作声而已,一俟有机可乘,也会趁势进击的。在《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那一回中,即描写了邢夫人身边的“一干小人”的“调唆”下“着实恶绝凤姐”等情节。那干“小人”还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那个“好左性子”的邢夫人听了表面上“不说长短”,(七十一回)心内愈加产生“嫌隙”,以致有意当着许多人抢白凤姐,使她“又羞又气”、“越想越气越愧,不觉得灰心转悲,滚下泪来”,鸳鸯告诉了贾母,贾母也知“这是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日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姐脸儿罢了”(同上)。也就是在这样背景下面发生了“绣春书”事件,邢夫人就将它当作石头向王夫人、凤姐打了过去,这就可以理解王夫人吓得“气色变更”,凤姐也“又急又愧,登时紫胀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七十四回),这都不是偶然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中秋筵”上,贾赦对贾环作的诗表示了特别的欣赏,说是“我爱他诗,竟不失咱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取了自己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还拍着他的头,笑着说:“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七十五回)----令人诧异的是:荣府这“世袭的前程”,只应由贾琏或宝玉“袭”,决轮不到贾环头上去。自然,作者叙写贾赦说这样的话,并非无因的,它暗示着某种内容,并说明了贾赦和邢夫人在二房夺权、以贾政、王夫人、凤姐、宝玉为攻击对象这一点上,是和赵姨娘、贾环在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他们在二房内部找到了同盟军。也就在这个“中秋宴”上,贾赦借说“偏心婆子”的故事,公然把攻击的矛盾指向了最高统治者贾母,使得她“只得吃半杯酒,半日哭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七十五回)显见贾赦对贾政一房的积怨已如此之深,他们间的矛盾已达到了即将爆发的地步。

  与此同时,赵姨娘虽然“着三不着两”,“蝎蝎螫螫”的、其活动能量却不可低估。她最爱若是生非,“好察听”园中种种事,“且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极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七十一回)大观园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婆婆妈妈们,在园内结成了一个势力极大的集团。她们虽出身奴隶,苦熬过大半生,但不少已整到“半个主子”或“主子亲信”的“有体面”的地位。对上层,她们成为这个“太太”的“陪房”,或为那个“小爷”的“奶妈”,被视为可靠的“腹心”,诸如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柳家的、王善保家的……等等人物即是。她们掌握了园中的各部门实权,直接执行各主子的意志,干着最不光采的勾当。她们又因出身相同、命运相似,相互利用,结成帮派。她们的共同特征是:年纪较大,韶华已逝,对那些年青、美貌的女奴,一方面以“老资格”自居,自觉高出她们一筹;另一方面又自觉“人老珠黄”,产生一种女性特有的嫉妒心。加上这些年青、美丽的女奴天真烂漫,不知事故,有时还仗着年青主子的宠爱,于是不把“老资格们”看在眼里。因而,这些婆婆、妈妈们和这些年青、美丽的女奴之间也产生越来越深、也越来次数越多的矛盾和冲突。雪芹在作品里一再描写了因这对矛盾而发生的种种冲突,目“枫露茶”中李奶奶和袭人、晴雯、茜雪的矛盾开始,(第八回)到因撵篆几事晴雯和宋嬷嬷的冲突(五十二回)、藕官烧纸和夏婆子的冲突(六十一回)……等等。——赵姨娘正是这群婆婆、妈妈们中间的一个爬到“半个主子”地位的“有体面”的一个、如夏婆子所说:“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所以,赵姨娘和她们“极厚,互相联络,好作首尾”,在她们中间找到同情和支持,她们也利用赵姨娘这张牌去吵、去闹,发泄她们平时的愤懑,唆使她去闹怡红院,说:“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也正在她们的唆使下,她果真在怡红院里和芳官、葵官、藕官闹了一场全武行。(六十回)

  “抄检大观园”是种种矛盾、层层纠葛的总爆发,其中也包括园中婆婆、妈妈们和年青、美丽的女奴之间积蓄已久的矛盾。我们往往只从“封建”和“反封建”的角度上把撵晴雯、芳官、四儿等事件的责任推到袭人身上,然而,作品里却写得很清楚: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前指名告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得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咀,天天打扮得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③@③,太不成个体统。”(七十四回)还有“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较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极小作粗活的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七十七回)由此可见,那些进谗的正折?这些婆婆妈妈们,而不是袭人,她只是处于一种受疑的地位,实际上,这些“本处有人”和“竟有人”也能深知怡红内幕的。所以,《芙蓉诀》里的“泼奴”、“悍妇”也指的是这些婆婆妈妈们,并不是指袭人,更不是指王夫人。而这些婆婆妈妈们----包括了赵姨娘、王善保家的在内----被宝玉恨恨地说是“比男人更可杀”,这也就可以理解了。在这个具体问题上,应该说雪芹的态度和宝玉也是一致的。

  在这样背景下,我们就可以理解:“抄检大观园”的轩然大波,是继《魇魔法》、《不肖种种》那两次大冲突后的第三次大冲突,它是整个作品情节发展中一浪高过一浪的第三次高潮。前两次冲突,是以由赵姨娘和贾环所策动的对宝玉的“夺嫡”为内容;这一次却是以贾赦和邢夫人对贾政和王夫人的“夺权”为中心。如果说,第一次冲突中赵姨娘“夺嫡”的阴谋比较明显,第二次冲突中贾政和宝玉的矛盾“掩盖”了贾环进谗的话;那么,在第三次冲突中王夫人和宝玉、晴雯、芳官等的矛盾又“掩盖”了邢夫人向王夫人的“夺权”以及园中婆婆、妈妈们对年青、貌美女奴们的进谗。《红楼梦》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它反映了现实生活中极错综的现象,表现出了人与人之间极复杂的关系。

  当然,这种“夺权”、“夺嫡”的斗争,决不会如程、高续书那样“就此而止”它将酝酿着更深的矛盾和更大的冲突。探春为之感慨地说:“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七十四回)她正是针对荣府内部这种“夺权”、“夺嫡”的“自杀自灭”的矛盾而忧心忡忡地有所指才发此言的。如果我们将它和脂评所说的“杀!杀!杀!”和作者的“掌棣之悲,鸽之痛”,以及那个“失名”的“怪客”诗所写的“自执金戈自执矛,自相戕戳自张罗”等语联系起来看,可以断定:在《红楼梦》所写的“三春去后诸芳尽”、“忽喇喇似大厦倾”地树倒猢狲散,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的结局中,这种夺权、夺嫡的“自杀自灭”的矛盾还将再爆发起来,会有它更加复杂、错综,而且更加惨痛的内容。大概还在“外头杀来”的时刻,其家内矛盾又将随之总爆发,以形成“内外结合”的“自杀自灭”局面,从而才使荣府落到“一败涂地”的。

  这样,我们如果再从脂评所提示的在后数十回佚文中还将有宝玉和凤姐同囚“狱神庙”以及“凤姐扫雪”等情节联系起来,就可看出:在荣府败落中,宝玉和凤姐同受打击----凤姐作恶太多,成为致祸原因,自不待言。而宝玉既可被诬为“逼奸母婢”、“流荡优伶”、甚至将来要“弑父弑君”、那么一旦冰山倒塌,越姨娘和贾环又焉能不落井下石,自可诬以别种罪名,以致囚入囹圄,出狱后即成为“废人”,落到“寒冷咽酸@④,雪夜围破毡”的地步。 这时候的贾赦已“致使锁枷杠”----“甲戌本”在此句后有“贾赦、雨村一干人”的评语----,贾琏因父罪、妻罪自也成“废人”。斯时也,贾环硕果仅存,荣国府这个“世袭的前程”,自然也就“跑不了”他“袭”的了。贾环一顶班,做起官来,“母以子贵”,赵姨娘也就时来运济,理所当然地成了“太太”。一旦赵姨娘、贾环当权,就宝玉来说,其处境可想而知,自然也和凤姐一样“回首无怪其惨痛之态”、“贫穷难耐凄凉”、“转眼乞丐人皆谤”了。这也就到了“宝玉题之以石”----“石归山下无人间。总使能言也枉然”的《石头记》结束的阶段。这样,才符合作者在前八十回所显示出来的原有构思,才符合脂评揭示的有关情节和照为诗中所显示的“石归山下”的结句。

  同时,我们也才会懂得:曹雪芹对贾赦和邢夫人,特别是对赵姨娘和贾环持憎恶态度,而对贾政和王夫人却持“为尊者讳”的态度,这是受着“如实叙写”的生活经历以及人物的原型与作者具有特殊利害关系,这些情况的制约和影响。对于这几个人物的塑造,作者绝非持一视同仁的态度,而是有着强烈的主观情绪和个人偏见。所以,对《红楼梦》人物的排队,又存在这样的一条界限:即凡是荣府,特别是荣府二房里的人物,以及拥护这一房的人物,作者一律用同情和宽恕的态度对待:对贾政和王夫人如此,对凤姐也是如此----尽管她罪恶昭昭,但因她和宝玉“姊弟二人”处于一种同样招意,又将同样受难的特殊利害关系,所以也就给予了温情脉脉的同情。从这样的角度上看,即可理解:作者对贾探春的特别赞美,也不仅仅在于赞同她的“补天”思想,而且是因为她在这场荣府内部争权、夺嫡的斗争中,她坚决站在王夫人和宝玉一边的慷慨陈词、仗义执言,并和她的生母赵姨娘、胞弟贾环划清界限,显出了作者看来有“大义灭亲”、格外难能可贵的品质。有关其他人物,也大都可以依此划线。

  在这里,除了有如裕瑞那样的和雪芹时代相近出身相同的读者同情作者的看法之外,绝大多数读者的看法和作者则有很大的差距。比方说,我们不相信“题园偶兴,搜索枯肠,须几断矣,曾无一子之遗”(涂瀛:《红楼梦论赞》)的贾政是什么“诗酒极涎之人”,同样也不相信那个逼死金钏和晴雯、“性情偏执”、“杀人多矣”的王夫人是什么“天真烂漫之人”。在读者看来,贾政之“迂腐”较贾赦之“淫暴”,似应稍胜一筹,似乎“正派”些,但王夫人之“执”与邢夫人之“左”,却是难分轩轾的,且邢夫人来当权,没有欠下王夫人那样的血债,不过他们至少也是一丘之貉,今本删去“诗酒放涎”、“天真烂漫”等语,这更有助于保持这两个人物思想性格的统一,就阅读欣赏角度说,它确实较脂本为好。

  总之,我们确应正确对待《红楼梦》这部古典小说和曹雪芹这样一个古代作家。那种因为“不敢干涉朝廷,不写农村疾苦”。而写宝、黛爱情关系则又“不敢越封建礼教雷池一步”----如此从“题材决定论”的标准去要求他,以致横加贬低的作法,固然是不可取的。同样,把他拔高到现代的高度,用有如“市民”的、“民主”的、“反封建”溢美之间褒加在他的身上,那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对《红楼梦》和曹雪芹的研究原是一门科学,理应从作品和作者的实际出发,“从其中引出其固有的而不是臆造的规律,找出周围事件的内部规律”(毛举东《改造我们的学习》)这才可能找出比较近是的结论。因此,我们只有在弄清了雪芹对待《红楼梦》人物的真实态度后,才有可能在这个基础上对作品的主题思想、艺术结构和作者的创作动机、审美观点等作出进一步的探讨。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忄右加强
@③原字外走里乔
@④原字艹中加文下加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