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要写的是引而未发的“儿女真情”,而不是彰明昭著的“男女爱情”。他虽大胆地写了有近代色彩的宝黛爱情,却未能突破封建世家忌讳男女爱情的保守观念。而高鹗没有曹雪芹那忌讳“私奔偷盟”的封建上层阶级的自矜以及与其相关的保守观念,没有崇尚温柔敦厚诗教的主张和不写“私奔偷盟”的偏见,因此就能越过曹雪芹所未能越过的障碍,续出了作品应有而非原作者预想的结局。
正文:
曹雪芹和高鹗相较,无论思想上、艺术上都悬殊极大,可说一个是巨人,一个是侏儒。然而,事物的复杂性,却往往表现在这些令人意外的地方:即“一得”与“一失”之间,有的“愚者”作出了“智者”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在《红楼梦》这部伟大作品的续成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即高鹗续出了曹雪芹所不能这样写的篇章。
宝黛爱情悲剧在全书中处于最惹人注目的中心地位,他们这场爱情成败成为读者最焦心的悬念。这场爱情的所以动人心弦,不仅因为它有千古未闻的“还泪”神话,更为主要的是,男主人公竟被称为“孽根祸胎”的“混世魔王”;女主人公竟是“娇袭一身之病”的“草木之人”。他们相爱的目的,也不是什么“蟾宫折桂”、“请求诰封”之类,而是彼此都以一片真情相互关怀、体贴,有着“如果不能结合和彼此分离”就将是“大不幸”,甚至不惜以“生命孤注一掷”性质的“热烈和持久的程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73页)。
然而,正当作者以生花妙笔叙写宝黛爱情如火如荼地展开时,插入了一个“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宝姐姐”这样“大贤大德”的“冷美人”,她取得了上自贾母、王夫人,下至赵姨娘及园中所有的婆婆妈妈们的一致称颂。宝钗越得势,黛玉就越孤立,甚至“眉眼有些象”林妹妹的晴雯,也引起王夫人的憎恶,将她带病撵出,置于死地。钗、黛对立冲突和宝黛爱情的悲剧已如行将爆发的火山,可听到那地下岩浆的呼啸了。可以说,死晴雯,正是死黛玉的前奏;悼晴雯,也是悼黛玉的预演。整个作品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的发展,正以“群山万壑赴荆门”的气势,奔向那悲剧冲突的顶点。
与此同时,在作品的一系列情节中又暗示出黛玉的失败非因宝钗的加入,而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是“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是“黄土垅中,卿何薄命”……等等。作者还特别在《兰言解疑惑》、《互剖金兰语》两回书中着意描写了钗、黛尽释前愆,言归于好,并且一直“好”到了“俨似同胞共出”的地步。黛玉也在宝玉前说宝钗“竟真是好人”。这种迹象,反映出作者在原来的构思中准备以黛先死、钗后嫁的“让路”方式解决那业已展开,正在迅速发展的钗、黛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企图以“倒挽黄河”的手法将那宝黛爱情沿着钗、黛冲突发展的方向扭转到“钗、黛合一”的道路上来。
这并非偶然的。开卷时,作者一再声称:不写“风月笔墨”,不写“淫邀艳约、私奔偷盟”,不写“男女二人……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应该看到,正是这种不写“才子佳人”旧套,追求新颖、独创、别开生面的美学思想,曹雪芹才能创造出“悉与前人传述不同”和“令人换新眼光”的《红楼梦》这样“新鲜别致”的作品。但是,也应该看到,这种不写“私奔偷盟”的想法中又露出了一种封建世家所特有的忌讳男女爱情的观念,这又和贾母所说的“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佳人”的说法接近起来。如果再联系黛玉听到宝玉“诉肺腑”时就想到“所惊者……竟不避嫌疑”,送帕时她想到“令人私相传递又可惧”,以及宝玉每次暗示爱情时,她都要生气,嚷着要“告诉舅舅去”……等等情节,以及脂评中一再出现的“非世家公子断写不及此”、“非世家经明训者断不知”等语来看,就可以看出:在这些地方既准确地反映出封建贵族小姐的阶级自尊心,又明确地反映出在曹雪芹的世界观中也同样存在着这种以“世家公子”的“大家风范”自矜的保守观念。正因为这种维护“大家风范”的贵族小姐自矜心,黛玉和宝钗才能找到共同的语言,结成“金兰契”而“互剖金兰语”;也正因为这种以“大家风范”自矜的保守观念,曹雪芹在有关爱情的描写中均表现出一种有意回避或贬斥的态度,在宝黛爱情描写上如此,在其他人的有关爱情描写中同样如此。如对司棋、潘又安那场“私奔偷盟”的爱情,就用了“贼人胆虚”、“奸盗相连”之类贬词;对那公开要求婚姻自主的尤三姐也用了“淫奔女”、“竟是他嫖了男人”之类贬词。这就可知: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要写的是引而未发的“儿女真情”,而不是彰明昭著的“男女爱情”。这也就是说:他虽大胆地写了有近代色彩的宝黛爱情,却未能突破封建世家忌讳男女爱情的保守观念,当他发现所写的宝黛爱情急剧展开,钗、黛矛盾逐渐激化触及到自己思想禁区的时候,又企图缓和它、消解它,使它不致背离那温柔敦厚的“诗教”的规范太远。
曹雪芹对待宝钗,并不是当作否定人物来写的。正如脂砚称她为“大贤大德”的“贤宝卿”一样:雪芹也给予“艳冠群芳”的“牡丹”这样极高的称号,并以“停机德”和“咏絮才”对称,以“山中高士”和“世外仙姝”并比,“蘅芜院”与“潇湘馆”相峙。应该说,钗、黛二人一如春花、一如纤柳,双峰并峙、二水分流的“钗、黛合一”说,符合脂本八十回的原有构思:这种构思也正符合那出身世代江南织造的曹雪芹的等级观念和审美情趣。
在处理贾政和宝玉的两代人的冲突及对待贾政、王夫人这样封建正统派人物的态度上,曹雪芹也显出了比较保守的倾向。例如《不肖种种》一回是矛盾的大爆发,是作品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读者的同情都在几被“活活打死”的宝玉一边,把贾政恨得牙痒痒地。这对矛盾还将发生更大的冲突。但在《姽婳词》回中,作者却写贾政“名利大灰”,且“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并“不再以举业逼宝玉”了,显然作者也在缓和这个冲突、消解这对矛盾。又如对那个愚而好自用,一怒死金钏、再怒死晴雯、死司棋、逐芳官、四儿的王夫人,涂瀛在《红楼梦论赞》说她“其罪盖浮于凤焉”,作者却一再写她是“慈善宽厚”,是“大善人”,甚至是“天真烂漫之人”……等等。尽管这些描写在客观上产生了反衬出王夫人的伪善的作用,但在造语遣词之间看不出作者主观上有任何贬斥的意图。
这就可知:尽管曹雪芹的《红楼梦》突破了历来小说的窠臼,成为“千古未有之奇文”。可是,他那封建世家的等级观念,仍在束缚、囿限着他,羁绊住了他那冲天的羽翥,使他冲不上更高的坡度。可以想象,在这样“保守”思想局限下,在其所续成的“后之三十回”中,从前八十回的构思及脂评提示的情节看,也只能续出“文情凄惋”的“狱神庙”里“丫环慰主”,袭人嫁琪官后“供奉宝玉得同终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之类而已。可以说,将钗、黛对立、冲突发展到一死一嫁置于同日同时----宝黛爱情悲剧达到顶点,有如后四十回续书那样的作法,是曹雪芹并不愿为、不忍为、不能为的。和曹雪芹相近、出身也相同的裕瑞在《枣窗闲笔》一再斥责后四十回续书,说是“岂是雪芹所忍为者”、“雪芹万不出此下下者”,可说是也看到这一点,懂得雪芹的阶级同情和创作意图。
《红楼梦》前八十回中优美、精彩篇章固然比比皆是,远非后四十回所能及。后四十回也确有不少“恶札”,可是其中“焚诗绝粒”、“黛死钗嫁”诸回却有着激动人心的力量:多少读者掩卷而泣者,正是此等章回;《红楼梦》戏曲能赢得满座观众眼泪的,也正是这些章回编成的节目。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认为“最壮美之一例,即宝玉和黛玉的最后相见一节”。并非这些章回的写法如何胜过前文,而是这些章回的情节是全书的高潮和整个作品悬念的答案,犹如千丈飞瀑腾起的浪花,万叠重峦耸起的峰尖一样,其蓄势越大、越险,其惊心动魄、迷人心魂的力量也就越大。但是,这却是曹雪芹所不能完成的。正如要写公道、正直、慈善的俄罗斯地主群象的果戈理这个“拥有巨大才能的也会象平凡的人跌倒”(别林斯基:《果戈理致友人书》),不得不焚毁他的《死魂灵》第二部原稿一样:曹雪芹的不写钗、黛对立、冲突,而要写她们“合一”的思想也局限着他,使他写不出焚诗绝粒、钗嫁黛死置于同日同时这样悲剧大冲突的结局来。
这说明高鹗这样“闲且惫矣”的来自中下层的续者和出身于中上层世家的曹雪芹相较:他没有雪芹那种基于高度文化教养而产生的和中国优秀文学传统相一致的上下求索、冲决罗网的精神及追求美的理想、诗的境界的审美观念,同时也没有他那忌讳“私奔偷盟”的封建上层阶级的自矜心及与其相关的保守观念;高鹗没有雪芹那精湛、高超的艺术才能和独创新颖的美学见解,同时也没有他那崇尚温柔敦厚诗教的主张和坚决不写“私奔偷盟”的爱情故事的偏见。所以,高鹗就能越过雪芹所未能越过的障碍,从前八十回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发展的规律的强烈感受和不可阻挡的逻辑力量出发,水到渠成地续出了作品的应有的结局,而非原作者预想的结局----接过曹雪芹手中的火炬,将它擎到了终点:续成了这部伟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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