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爱新觉罗·敦诚·《四松堂集》




寄怀曹雪芹霑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者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豚鼻裈。
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
当时虎门数辰夕,西窗剪烛风雨昏。
接离(四离)倒著容君傲, 高谈雄辨虱手扪。
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樽。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赠曹芹圃 (一七六一年)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
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
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佩刀质洒歌 (一七六一年)


  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

我闻贺鉴湖,不惜金龟掷酒垆。
又闻阮遥集,直卸金貂作鲸吸。
嗟余本非二子狂,腰间更无黄金珰。
秋气酿寒风雨恶,满园榆柳飞苍黄。
主人未出童子睡,斝干瓮涩何可当。
相逢况是淳于辈,一石差可温枯肠。
身外长物亦何有,鸾刀昨夜磨秋霜。
且酤满眼作软饱,谁暇齐鬲分低昂。
元忠两褥空作佩,岂是吕虔遗王祥。
欲耕不能买犍犊,杀贼何能临边疆。
未若一斗复一斗,令此肝肺生角芒。
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
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
我有古剑尚在匣,一条秋水苍波凉。
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



挽曹雪芹 乾隆二十九年(一七六四年)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
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瞑。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惟有青山泪,絮酒生刍上旧坰。



挽曹寻芹初稿其一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
肠回故垄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其二

开箧犹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云。
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
邺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
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醺。



荇庄过草堂命酒联句,即检案头闻笛集为题,
是集乃余追念故人录辑其遗笔而作也


常侍山阳意,王孙旧雨情。遗文寻故笥【荇庄】,老泪洒枯荆【今遭汝猷弟之痛】。忍对黄公酒【松堂】,空怀张翰羹。拥衾悲九日【荇庄,亡弟庄九日卧病】。分袂记孤城【记丁丑春日汝猷曾别于榆关】。是处青山恨【松堂】,年来白发生。风苍频检箧,雨夜独移檠。泪向西州落【荇庄】,魂犹南浦惊。人琴亡子敬【松堂】,金石感明诚。修短同归尽【荇庄】,控摶谁所令。诸君皆可述【松堂】,我辈漫相评。讌集思畴昔【荇庄】,联吟忆晦明。诗追李昌谷【松堂。谓曹芹圃】,词迈柳耆卿【谓紫树】。绣佛寻苏晋【荇庄。谓秀崖】,工书拟伯英【谓周廷尉】。珍收米海岳【松堂,廷尉得范忠贞公家藏南宫一品石,众同人赏之听雨楼,各有跋语】,乩降许飞琼【谓璞翁将军尝有是癖】。懒过嵇中散【荇庄,谓寅圃】,狂于阮步兵【亦谓芹圃】。刘伶曾荷锸【松堂。谓罗介昌】,徐邈当衔枪【谓复斋】。武有花敬定【荇庄。谓明益庵在蜀中没于战事】,文如陆士衡【谓贻谋】。春船天上坐【松堂】,活火夜来烹。简为看花折【荇庄】,驴多踏雪行。高岩扪古翠【松堂】,小部度新声。剪烛敲寒漏【荇庄】,弹棋罢夜枰。秋风醒大梦【松堂】,今雨散佳盟。宿草荒原回【荇庄】,遗墟故宅更。椎儿登马鬣【松堂】,吊客作驴鸣。细检生前句【荇庄】,空留身后名。感怀良自苦,有酒且同倾【松堂】。

(《四松堂诗抄》抄本)



闻笛集自序

二十年来,交游星散,车笠之盟,半作北氓烟月。每于斜阳策蹇之余,孤樽听雨之夜未尝不兴山阳愁感。追思平昔,邈若山河。因检箧笥,得故人手迹见寄者,或诗文,或书翰,若干首,录辑成编,览之如共生前挥尘。或无诗文书翰,但举其平生一二事,与余相交涉者,亦录之。名曰《闻笛集》。每一披阅,为之泫然。

(《四松堂集抄本》抄本,文集卷上)



哭复斋文

呜呼!昔与先生言生寄死归之理,至明至切,又何有于巨室之寝,嗷嗷然哭之也哉!然其中不能无恨焉。自宗夤学校之兴,人才辈出。先生以后起之秀,掉鞅文场,岁终射策,每列优等,而视之篾如也。随罢去,赋闲居者二十年。设先生早膺一命,积年迁擢,必能高步岩廊,发其所蕴,以表见于世,岂不为吾宗一代之伟人欤!不然,即真能遂其棲遁之志,遐踪高蹈,扁舟草履,与农圃渔樵为侣,亦不失为天随、元真者流。然今日徒结抑郁之怀,抱落拓之感,品高境狭,所遇无欢,致坎坷死于牖下,且不得下寿。此仆之重为先生恨者。先生亦有遗恨耶?呜呼哀哉!先生每以向平婚嫁为念,尝曰:“如获所愿,何必定游五岳,但青鞋裋遏,徜徉乎一丘一壑之间,弃妻子如敝屐,吾生足矣。”今竟何如,人世事又安可过计哉?前月二十九日,先生约我辈泛舟潞河,尽一日欢笑,尔时尤能酹数杯,戏歌渔家杂曲,虽体赢息缓,神色尚飞眉宇间。即前数日,犹共诸子宴于南园,时已不能饮矣,然尚笑谈竟夕。何八日不晤,蘧成永诀?益悟生死之际,速于转毂,岂止雍门之感而已哉!昔人云:“海内第一知己已去,复何心世缘!”仆迩日惟杜门却迹,嗒然兀坐,偶有燕召群集,辄泪出酒肠,不乐而罢。人生郁郁,谁能遣此?未知先生于寅圃、雪芹诸子相逢于地下,作如何言笑,可话及仆辈念悼亡友之情否?冥冥漠漠,益增惝恍惆怅耳!仆近辑故友之诗文,凡片纸只字寄宜闲馆者,手为录之,名曰《闻笛集》。惟先生翰墨为多,时一披阅,俨然如相对挥尘。此犹是旧时积习未除。先生今日达观返化,仙尘殊绝,所思自异,安肯复向五浊世界中生忧愁烦恼缘,然则我辈曳绋之悲,登床之感,亦何为哉?从此即过西州门,亦不痛哭而返也。有情无情,是耶非耶?呜呼哀哉!

(《四松堂集》抄本,文集卷下)



寄大兄

二十六日出京,泥沼载途,车几反侧者数四。夜宿南厅旅舍,伏枕不能寐,起燃烛,见壁间有题句,末云:“日教双泪湿青衫”,后书“茨湖居士”。不知茨湖为何人,亦不知所泪者何事,岂亦如弟之所遭耶?因感而和之,云:“早知大患缘身在,无奈悲心逐老添。私念半生多少泪,万痕灯下看青衫”。抵南村,便觅一古庵下榻。榻近颓龛,夜间即借琉璃灯照睡。僧既老且聋,与客都无酬答,相对默然。昔人云:“今如退院僧,于小村庵折脚铛中煮糙米饭吃,亦足了一生矣”。颇类弟今日形景,更何所计虑哉!亦不敢过于悲感,强自节制,殊不大损眠食。然不能决然斩情者,正如王阿龙每还台必痛哭于王悦旧送处耳。嵩兄今遭此,见之老眼又添许多泪渍。臞仙于此事较远,或亦不无悲悼。前者庵宿,夜半有仆人狼狈叩门,云日暮行大雨中,輀浮于水,曳绋者水没于腰,遂不能前,露处荒草中。是夜闻之,又增一恸。二十九窀穸即毕,仍回庵中,绕庵皆大水,非乘筏不得往来。庵前多白杨树,虽无风雨日,萧萧然孤坐一室,易生感怀。每思及故人,如立翁、复斋、雪芹、寅圃、贻谋、汝猷、益庵、紫树,不数年间,皆荡为寒烟冷雾。曩日欢笑,那可复得?时移事变,生死异途,所谓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也。即前在乐安堂,尚自联床相慰藉,今于荒村野寺,狐啸蛩吟之际,蒲团佛火,只影孤樽,即此数日前恍如一劫,不几梦中说梦,何时出此幻境耶?因悟夙孽皆因,奚逃恶果,慧锋无利,焉斩情根,故于悲泣之余,又增一重公案。虽欲急忏,都无是处,奈何奈何!日月跳丸,半百将至,“鬓发苍浪牙齿疏,不觉身年四十七”,乐天岂为弟咏乎?人北回,聊书近况奉寄,兄不虑念是幸。

(《四松堂集》抄本,文集卷上)